鯨美懷疑自己這一次冒險,也許會是有去無回的,于是在出發之前,他認認真真的洗了個澡,又按照海上的規矩,把頭發剃到極短,将身體其餘部分的毛發也刮了個幹幹淨淨。在海上,死去的人全都要經過這樣一番炮制,因為他們活着的時候是靠魚養活的,所以死後要變得光溜溜,盡量的也像一條魚。
雖然他們現在是走到窮途末路,但是缺乏的是糧食,不是武器,他們的科技水平比東部大陸領先了五年以上。單槍匹馬的駕駛了一輛小裝甲車,他在熱沙邊緣悄悄的埋伏了三天——他雖然此刻有些盲目,但是理智尚存,不會像只沒頭蒼蠅一樣亂沖。
裝甲車看着很不起眼,然而擁有驚人強大的動力源,不但能夠連續行駛成千上萬公裏,而且密封良好,可以保持車內恒溫。而在第四天夜裏,通過裝甲車小小的前車窗,他終于再次看到了大鴕鳥的身影。
大鴕鳥前幾次出現,都像是誤打誤撞的經過,看它那疾馳的軌跡和勁頭,它的目的顯然不是逃出熱沙。鯨美看不清楚它的模樣細節,只籠統的能肯定它應該屬于鴕鳥一族,但是看它這個別有用心的樣子,鯨美又懷疑它其實是個獸人。幾十年前,全世界都在狂熱的培育獸人,想要創造出一個新的優秀種族,當然後來集團們紛紛的都失敗了,可研究雖然絡繹的中止,後遺症卻是不可小觑。東部大陸倒也罷了,北部大陸流浪着大批剽悍的獸人,已經成為北方諸集團的心腹大患。
若是動物,鯨美不怕,海上的人是連魚都能馴服的;但若是個居心叵測的獸人,鯨美可就要心虛了,因為有一部分獸人有智慧,使起壞來不次于人。
發動了小裝甲車,在低低的發動機聲中,他很鎮定的向控制系統輸入了指令。而在裝甲車自動加速追蹤大鴕鳥之時,他又理了理身上的防輻射隔熱服。頭盔和手套暫時沒有戴,整整齊齊的放在了身邊的工具箱裏。
裝甲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距離大鴕鳥也越來越近。鯨美舉起望遠鏡向遠望,結果很驚訝的發現大鴕鳥口中竟然橫叼着阿修羅王的長柄大鐮刀。東部大陸上方已經沒有幾顆正常運轉的衛星,導致鯨美無法給自己迅速定位,但是依着直覺,他感覺大鴕鳥并不是在往熱沙腹地中走。
夜越來越深了,因為前方沒有霧氣缭繞,所以可見大鴕鳥身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紅光。這紅光的來歷也很可疑,而鯨美畢竟不是科學家,沒法子對紅光的來歷作一番分析。
大鴕鳥在前方疾馳片刻,忽然來了個急剎車。回頭看了裝甲車一眼,它調轉方向開始奔跑。鯨美立刻轉彎跟上,然而跟了不過片刻,控制系統就拉起了警報——車外溫度已經高到致命了!
鯨美是有備而來,并不在意。迎着前方薄薄的霧氣,他一路緊追不舍,想要看看這大鴕鳥到底是何方神聖。若是熱沙中心當真存在生命的話,那憑着阿修羅王的本領,就絕沒有輕易喪命的可能。
大鴕鳥火速倒換着兩條長腿,勻速向前疾行。霧氣越來越濃了,鯨美很着急,生怕跟丢了對方。正是勉勉強強的透過霧氣進行追蹤之時,大鴕鳥忽然加了速度,眨眼之間便消失在了濃霧之中;鯨美立刻下令提速,讓裝甲車在沙漠上跑成了一顆大炮彈。
可在五秒之後,驟然而來的自動剎車讓鯨美一頭沖向前方,狠狠的撞上了擋風玻璃!只聽“咚”的一聲響,他連哼都沒能哼出聲來,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幾分鐘後,鯨美在刺耳的警報聲中醒了過來。
他擡手捂着額頭,緊閉雙眼咬緊牙關,慢慢熬過了最初的這一陣痛楚;然後慢慢的睜開眼睛坐正了身體,他低頭去看控制系統的屏幕,發現外面的溫度和輻射全都高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裝甲車會剎車,必定是有不得不剎車的理由。鯨美昏昏沉沉的輸入指令讓車倒退,可随即又發現車身前部受了損,已經無法後退。
裝甲車一完蛋,鯨美憑着兩條腿,自然也不可能活着走出熱沙。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檢查了車中其它狀況,發現這車除了不能動之外,其餘機能還能勉強的正常運轉,起碼能維持車內較低的溫度。閉了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鯨美戴好頭盔和手套,又拎起了工具箱。伸手輕輕一敲控制屏幕,厚重的車門自動張開。鯨美不敢耽擱,一步就跳了下去,随即立刻關閉了車門。
車內和車外的視野大不相同,在沙地上站穩之後,鯨美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環境,同時驚恐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好一只惡毒的大鴕鳥,竟然在霧氣中設計害他。怪不得它平白無故的又拐彎又加速,原來就是要誘着他一頭沖進深淵裏去。
此刻雖然裝甲車沒有墜入深淵,但是車頭已經險伶伶的懸了空。鯨美試探着向前走了幾步,走到了懸崖邊緣向下看。原來一直以為熱沙只是沙漠而已,他沒想到沙漠中心竟然藏着一道天塹。懸崖上方是淡淡的白霧,下方深不可測,卻被一層黑氣籠罩。鯨美的眼力素來是相當好,此刻他大着膽子跪伏下來,極力的伸長了脖子想要向下細瞧,因為據他看來,那黑氣有“源”。
黑氣中央黑得特外濃重,仿佛其中包裹了一個核。無論是有源還是有核,都不算很稀奇,可無論它是源還是核,都沒有懸浮在半空中的道理。
鯨美懷疑它是個活物,或者是個小小的飛行器。連滾帶爬的從車內拿出了望遠鏡,他在火燒一般的酷熱中向下眺望。根據望遠鏡的激光測距,那個黑核和他之間的距離在一千米之內,核基本是橢圓形的,但是并不完全規則。除此之外,也就再看不清其它詳情了。
然後他又去望懸崖底部的火湖,結果發現望遠鏡的激光測距儀已經不能測出準确距離,因為火湖太深了,離他實在是太遙遠了。
鯨美拿着望遠鏡回到車內,要給自己降一降溫。這個地方太恐怖也太神奇了,讓鯨美聯想起了那些關于巨大月亮的荒誕故事——外星人、不明物、四維空間、基地……都是玄之又玄的傳說。
鯨美沒有慌,他在車內休息了一個多小時,然後下車又去用望遠鏡觀察那個核。觀察的動機純粹只是好奇,可這第二次觀察着實是又吓着了他,因為根據激光測距儀顯示出來的數字,那個核正在緩緩的上升。
鯨美越發疑惑,忍不住舉着望遠鏡看了又看,同時下意識的嘆了口氣。
爬起來又鑽回了車內,鯨美仰靠在座位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悲涼情緒。他在理智上感覺這很奇怪,因為他不是個容易傷春悲秋的人,尤其是處在生死關頭,更沒有唉聲嘆氣的道理;可是在感情上,他無端的竟然很想哭。外面那麽熱,他心裏卻很涼,仿佛浸在了很暗很苦的深潭之中。
他在頭盔中閉目養神,強忍着不哭,如此養了片刻,才又漸漸的恢複了正常。
鯨美感覺自己像着了魔似的,特別特別想看清楚那個核的真面目。
每次在懸崖邊徘徊過後,他心裏都要難受一陣子。漸漸的,他開始懷疑是那黑氣有問題,但他已經使用了空氣呼吸器,即便黑氣有毒,也毒不到他。
黑氣中的核不斷上升,可惜入夜之後,便沒辦法再看清楚。鯨美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在裝甲車中蜷縮着過了一夜。
翌日淩晨,他小心翼翼的揭開面罩,用吸管喝了一大瓶水。然後合攏面罩向前望,透過擋風玻璃,他發現太陽尚未升起,天空還是寒冷的青色。
單手抓起望遠鏡,他在頭盔中打了個哈欠,心想:“還活着。”
活也活不了多久了,即便不進熱沙,憑着他們的戰鬥力,也活不了多久了。
然後他打開車門又下了車,眨眨眼睛擡起了頭,他拎着望遠鏡,瞬間怔住了。
“核”已經升到了與他平行的高度,僅憑肉眼,他也能清清楚楚的看清它了!
可它又是個什麽啊?!
在濃黑的氣團之中,他看到了一個抱膝而坐的人形。人形色呈黑紅,一身皮肉全部燒成了焦爛,肩頭膝蓋露出白骨,頭臉四肢血肉模糊。細細的胳膊腿兒蜷縮在身前,遮擋住了肚腹胸膛。
鯨美确定自己絕對不認識它,可是盯着這個可怕的形象,他毫無預兆的流了眼淚。他根本沒想哭,是眼淚自己順着眼角往下流。
在頭盔之中呼出了顫抖的氣流,此刻他沒有任何原因,甚至連情緒都不存在,就只是純粹的在哭,甚至不是為了自己哭,為了誰,他也不知道。一邊流淚一邊後退了一步,他本能的想要逃避前方那個凄慘而又恐怖的人形,可是退過一步之後身體一僵,他忽然在頭盔之中大喊了一聲:“阿修羅王!”
一聲過後,核中的人形沒有反應,周遭環繞的黑氣卻是起了波動。望遠鏡無聲無息的落入沙中,鯨美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哆嗦着哭道:“阿修羅王,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黑氣起伏成了波浪,把黑色的核慢慢推上了岸。鯨美站在它的面前,這回徹底看清楚了——的确是阿修羅王,沒了肉,他還認得她的骨頭!
在纖細的胳膊腿後,他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她的皮膚全部潰爛碳化,腹部只剩了一層鮮紅的筋膜。薄薄的筋膜下面,有一團拳頭大的白色胚胎,依稀可見頭尾,頭是人頭,尾是蛇尾。
她在火湖上方,用她露了焦骨的手腳,保護她的胎兒。
鯨美顫抖着伸出手,在黑氣之中去觸摸阿修羅王的臉。阿修羅王已經沒有了面目五官——烏黑的大眼睛、潔白的小臉蛋、厚密的長頭發,全沒有了。
所有的,只是一個血腥黏膩的頭顱。
阿修羅王在深淵之中,苦熬了六個多月,将近兩百天。
那一場偷襲實在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以至于她在墜落之前,就只來得及最後看了一眼施財天。
在急速的墜落之中,她還如同夢魇一般沒反應過來——她相信施財天對自己冷酷而又怯懦,可她不相信施財天會殺自己!
及至她反應過來了,一切也都晚了。火湖表面的高溫幾乎使她瞬間化為灰燼,巨大的痛苦和致命的傷害讓她喪失了所有力量,可她畢竟是天定的阿修羅王,藏于靈魂深處的魔性在最後一刻爆發出來,集中了她僅存的一點念力。
這點念力不足以制造出一個結界,但是可以讓她勉強懸于空中,不至于葬身火海。
沒有人救她,她在這烈火地獄一般的苦境之中,只能是憑着本能,自己求生。 洶湧的恨意和怨氣成了她的力量源泉,她在火中一點一點的向上升,起初是最艱難的,可她不甘心就這樣墜入火中,和鯨美一樣,她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可是不該死得這樣委屈無辜,這樣無聲無息。這不是堂堂阿修羅王該有的死法!
鯨美觸摸了阿修羅王的額頭,蹭下了一抹肮髒的血跡。
上前幾步走到阿修羅王面前,他先擡起左手,将手腕上的控制器扣到了面罩左眼的位置。一聲蜂鳴過後,車門自動打開,而他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阿修羅王。
阿修羅王姿态僵硬的不言不動,由着他抱。
他将阿修羅王送入車內,然後重新調整了空調溫度。拿出工具箱關閉了車門,他在火燒一般的酷熱之中,開始修車。
黑氣如雲一般飄動缭繞,不動聲色的包圍了裝甲車和鯨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