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雄想找大列巴,找不着;想找阿奢,更找不着。這一陣子他本來就顯老,此刻心裏一急,胡茬子瞬間又鑽出了一毫米,下半張臉都成了青的。施財天已經落了地,東張西望的環顧四周——他感官敏銳,想要憑着直覺判斷出一個逃跑的好方向。
末了,他拉扯着霍英雄低聲說道:“還是進結界吧!”
霍英雄握着他的手,手心裏汗津津的,全是冷汗。直着眼睛發了一瞬間的呆,他緊接着一咬牙,橫下心說道:“我帶你去沙頭碗!”
沙頭碗是他和阿奢的家,在阿戰出生之前,他和阿奢經常相伴着出門遛彎,阿奢喜歡打獵,時常在獵物的誘惑下跑個無影無蹤,霍英雄追不上她,也不留在原地傻等,自會回家預備晚飯,晚飯一熟,阿奢也必定拎着一串地猴子回了來。然後阿奢和他一起吃飯,地猴子則是被她扔到沙坑裏喂黑狗。
次數多了,他和阿奢已經是心有靈犀,一旦在外面走散了,第一選擇便是趕緊回家。此刻他們雖然一起陷入了險境之中,但是既然實在無法由着性子去尋覓對方,那就只好采取老辦法,回家見。
然而,施財天不知道沙頭碗在哪裏,也不知道沙頭碗一帶的具體模樣,他可以利用結界瞬間遠離此地,但是結界破滅後會到哪裏,可就說不準了。
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霍英雄心急火燎的想了又想,末了自己搖了頭:“不行!咱們是能往結界裏躲,可阿奢呢?也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
說到這裏,他開始抓心撓肝的焦躁,他可以暫時和阿奢分開,可在分開之前,他得确定阿奢的死活。如果阿奢死了,他回了沙頭碗又有什麽用?
然而就在這時,施財天一言不發的張開雙臂抱住了他,硬把他裹進了結界之中。
與此同時,阿奢搶到了一輛裝甲汽車,和霍英雄一樣,她的第一反應也是回家。
裝甲汽車形似鋼鐵方塊,幾乎就是為阿奢量身定做的,車內的自動系統與阿奢手腕上的控制器相連,在有效距離內,阿奢可以對它進行遙控。這輛汽車的體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戰鬥力說強不強說弱不弱,屬于兩邊不靠,所以阿奢很少用它,當初離開大本營之時,更是幹脆把它留在了倉庫裏。
在阿修羅王面前逃過一劫之後,她不敢再登高上遠的暴露位置,只能是一邊調試左腕上的控制器,一邊貓着腰摸黑跑向了後山。夜色太濃了,幸虧山腳還殘存着幾盞探照燈可以放光。藉着那隐約的一點燈光,阿奢跑得又像野貓又像獵豹,柔韌修長的胳膊腿兒被她調動到了極致。控制器一直沒有反應,她須得右手護着胸前的阿戰,左手橫伸出去,試圖捕捉信號。而阿戰盡管快被母親颠出了肚子裏的奶,但是他審時度勢,只象征性的哭了幾聲。
阿奢在山石之間跳躍騰挪,勉強保持着勻稱的呼吸,其實頭發與寒毛全是豎着的——天知道會不會忽然有怪物從天而降,輕而易舉的把她們娘兒倆撕成碎片?
阿奢很怕,若是懷裏沒這個孩子,外面沒那個男人,她興許還不會這麽怕。怕是從留戀中生出來的,她又愛那個男人,又愛這個孩子,丢了哪一個都舍不得,所以就怕了,怕得呼吸和心跳一起要亂。一鼓作氣的跑到了石山背後,她左腕上的控制器忽然有了反應,因為這一帶的山體內部,便是大倉庫。
阿奢不知道倉庫內部也在發生着大屠殺,但是出于直覺,她本能的不想從後門往裏進。藏在距離後門幾十米遠的山石後面,她通過控制器,向倉庫內的裝甲汽車下達了行駛指令。
這個時候,她的心已經跳到了喉嚨口,噎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小肚子裏也是一抽一抽的疼——自從生了阿戰之後,她就落下了這樣一樁後遺症,一旦累得狠了,腿便哆嗦,肚子也像要抽筋似的作痛。
作為撫慰,她低頭在阿戰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阿戰還在襁褓裏張牙舞爪,可見精氣神很足,沒有受到傷害。而她的嘴唇剛剛離開兒子的皮膚,前方爆發出一聲巨響,是緊閉着的後門被裝甲汽車硬撞開了!
裝甲汽車在倉庫內部便開始急劇加速,兩扇鋼鐵大門也未能擋住它的前進。一名阿修羅猝不及防,被它的履帶卷成了肉泥。而在倉庫中的夜叉們還未追逐出來之時,阿奢驟然起身,迎着裝甲汽車便跑了上去。在發足狂奔的那一瞬間,她再次一摁控制器,讓汽車開啓了車頂的自動門。
裝甲汽車認得指令,但不認人,對着阿奢便隆隆的碾了過去。在汽車近到咫尺之時,阿奢踩着一塊石頭縱身向上一躍,一只腳順勢登上了汽車下方血肉模糊的履帶。而在履帶把她也卷入車底之前,她的雙手已經扒上了戰車車頂。随即順勢向上一竄,她連滾帶爬的上了車頂,一個翻身便從自動門滾入了車內。身體沉重的摔在了座位上,她來不及起身坐正,直接就把手拍上了控制屏幕。
下一秒,自動門合攏關閉,汽車尾部的合金裝甲板緩緩移動,露出了黑洞洞的大口徑多管火箭炮。
拖着一條由火箭彈組成的烈火尾巴,裝甲汽車在一分鐘之內把速度提高到極致,一溜煙的沖進茫茫荒漠中去了。
阿奢等車上車以及逃亡的一系列動作,全落在了大将軍的眼裏。可惜大将軍是個落了後的旁觀者,他很想讓阿奢把自己也帶上,可他今天忘了戴他的控制器,而他和阿奢之間的距離,也實在是太遠了。
所以大将軍站在半山腰,只能是眼睜睜的看着阿奢遠遁而走。
大将軍沒有這樣倉皇的逃過命,缺乏經驗,所以逃岔了道。
他本來打算搶一架直升飛機跑路,可是在跑到停機坪時,才發現那裏空空蕩蕩,并沒有直升機;于是他又想去山頂的導彈發射臺另找活路,結果剛剛登到山腰,他就發現山頂也被怪物占領了,而山下驟然劃過一道火光,正是他那位阿奢表妹抱着孩子搶到了車。他本來是不把阿奢放在眼裏的,可是經過這一連串的變故之後,他越來越發現自己處處不如阿奢。阿奢抱着孩子都能搶到裝甲車,他光杆一個,卻是被怪物困在了半山腰。
大将軍認為自己作為神一般的人物,萬萬沒有蹲在山上等死的道理,于是看準道路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他解開背後那半截鬥篷向下一甩,随即像瘋了似的,一頭就沖了下去。
發了瘋的大将軍跑成了一道銀色閃電,兩名阿修羅對他圍追堵截,竟然沒攔住他。他不看道路不辨方向,閉着眼睛向前沖鋒,跑到最後他自己也驚訝了,他知道自己跑得快,可是沒想到會這麽快。驚訝之餘,他又有些得意,因為這證明自己的确是個神一般的男子。只可惜現在不是個讓他得意的時候,身後的爆炸聲一聲比一聲震撼,以至于他總感覺會有火球從天而降,砸到自己的頭上。
于是他就一直跑一直跑,從黑夜跑到了淩晨。夜風在他耳邊呼呼的響,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飛起來了——自己只是欠缺一雙翅膀,否則憑着這個速度,一定會飛起來的。
在即将羽化登仙的錯覺中,大将軍漸漸的放緩速度,最終停住了腳步。不是他跑不動了,而是因為他面前出現了一片游民部落。
破破爛爛的游民部落還沉浸在睡眠之中,一個早起的小姑娘拎着一只塑料桶獨自走了出來,穿戴得也是破破爛爛。懶洋洋的擡手抓撓着淩亂發辮,小姑娘打着哈欠走到大将軍面前,随即猛的睜大眼睛閉了嘴。
雙方對視了片刻之後,小姑娘瞪着大眼睛開了口:“咦?”
她用髒兮兮的手去指大将軍:“您不是有錢人嗎?”
大将軍一言不發的看着她,認出了這髒姑娘的來歷。上一次和她相遇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相隔一年再見,她已經長成了個半大不小的姑娘。
在暗淡的晨光之中,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大将軍的形象,同時抿嘴笑了,笑着笑着,她忽然一收笑容,怯生生的後退了一步:“您來幹什麽呀?”
大将軍低聲問道:“最近的軍營在什麽方向?”
小姑娘猶猶豫豫的向東一伸手:“那邊有軍營……不過遠得很。”
游民部落自然是要遠離軍營的,否則部落裏的游民早成了軍人們的口糧。大将軍心裏有了數,又見附近壘着一堆風化嚴重的岩石,便走過去坐下來,想要暫時歇歇腳。
小姑娘讪讪的站在旁邊,等過片刻之後,見他不再理睬自己,便提着塑料桶繼續向前走。在一處小岩洞內的活泉中汲取了一桶清水,她拎着水桶走回來,在經過大将軍面前時停了腳步,聲音很小的問道:“有錢人,您……喝水嗎?”
大将軍一搖頭,緊接着站起身,向着東方走去了。
大将軍淩晨時分出發去找軍營,路上跑得如同一匹野馬一般。結果在抵達軍營之後,他只看到了一副屍橫遍野的慘象。怪物們已經撤退了,他獨自穿行在空蕩蕩的營房中,并未立刻離去。
在軍營中盤桓了約有一個多小時,他離開營地踏上了來路,一邊走,一邊用一條絲綢手帕慢慢擦拭面罩上的血跡。在方才那一個小時之內,他已經對眼下的形勢做出了判斷——阿修羅王對自己的攻擊已經不是侵略,而是滅絕。
他并不痛惜自己死去的臣民,并且在軍營中飽食了臣民的血肉。接下來怎麽辦,他還不是很有主意。軍營附近的泉眼幹涸了,他須得找個有水的地方,好好休息一夜。
等到天明,他想自己應該去沙頭碗找阿奢。依着阿奢的套路,很可能又要帶着他去尋求肥滿的庇護。一想到肥滿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大将軍心中一陣嫌惡,恨不得再發一次瘋。
大将軍這回不着急了,走一陣跑一陣,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到了游民部落。
此刻的游民部落和淩晨時分大不相同,因為晚飯剛熟,正是衆人大嚼的時刻。有限的食物和無限的飯量起了沖突,肮髒的游民們如同走獸一般,為了一點肉渣或者一根骨頭大打出手。一個壯年漢子連踢帶打,将一團破布踹出了帳篷,那團破布蠕動着逃到了部落外,在一棵小果凍樹下嗚嗚的哭。大将軍停留在很遠的地方旁觀,認出那團破布就是淩晨見過的小姑娘。
太陽将要落山的時候,天是黑得特別快。小姑娘的眼淚還沒有幹,天空已經從昏黃變成了青黑。而在小姑娘将要抹着眼淚走回部落營地之時,大将軍在一眨眼間跑到了她的身邊:“水源地在哪裏?”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扭頭用淚光閃爍的大眼睛看他:“您、您又回來了?”
然後因為料想自己回去之後也得不到殘羹冷炙果腹,小姑娘索性放棄晚餐,帶着哭腔答道:“我帶您去吧!”
部落全靠着一堆篝火照明,沒有人注意到營地外的小姑娘和大将軍。小姑娘和大将軍之間隔着一米的距離,兩個人默默的向前走。大将軍純粹只是想去喝水,小姑娘卻是一直偷眼瞟着他的服飾。大将軍穿着一身銀色的繡花長袍,那種華麗的程度,是她連想都沒有想過的。
“有錢人……”她忍不住疑惑,喃喃的開了口:“您到底要來幹什麽呀?”
大将軍認為自己無需對個游民丫頭撒謊,所以很坦誠的答道:“我的大本營受到了攻擊。”
小姑娘沒聽懂:“大本營?您是從石頭山裏出來的人嗎?”
大将軍輕描淡寫的一點頭,懶得細說。
這時他們抵達了水源地。水源位于一處淺淺的岩洞之中,大将軍讓小姑娘站在洞外,自己彎着腰鑽了進去。
良久過後他出了來,臉上依舊嚴絲合縫的扣着面罩。在岩洞前的石地上坐下了,他發現小姑娘居然還沒有走。
小姑娘現在不是很怕他了,好奇心占據了上風。在大将軍的腳旁蹲下來,她彎腰低頭,在月光下很仔細的去看袍角圖案。那些圖案是用絲線層層繡出來的,五顏六色、樣式繁複。
小姑娘覺得這實在是太美了,簡直不像是這世界裏應該有的。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在袍角上輕輕摸了一下,她盡管已經是一觸即收,可大将軍還是飛快的向後一縮腳。
小姑娘愣了一下,自己看了看手,随即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攏着她那一身零零碎碎的破爛,她貓着腰跑進了岩洞,要給自己洗一個澡——洗完澡就幹淨了,就不會被有錢人嫌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