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
盛夏的傍晚,天仍大亮,卻已華燈初上。顧長庚跟樊星約在了早教中心樓下的咖啡廳,等着她女兒下早教課。
“不好意思啊,要你來遷就我,”樊星依舊是慣常的短發模樣,生小孩兩年了,也沒有改飒爽的風格,只是略微有點憔悴。
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吧。顧長庚心裏有一點不忍,卻沒有多問。
記得當年他初一,樊星高二,她在那樓道裏從天而降趕走那些霸淩他的人,又揪着他的衣領讓他站起來:顧長庚你小子聽着,你不是鬼怪,你知道嗎,你是個天才。
他上高中,她去了德國念大學,給他發郵件:顧長庚,這裏像你這樣的怪人好多,哈哈,你簡直再平凡不過了。
他知道這是在寬慰自己,天知道他多想成為一個平凡人。而他在大學時考去了美國學習人機交互(Human-puter Interaction),在校期間被樊星引薦認識了亞瑟教授,參加了不少人工智能相關的項目。也許自己是超憶症患者的原因,他對研究大腦神經與機器學習結合很感興趣,感覺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
而樊星自己也一路開挂,大學連跳兩級并跟着教授接項目,在這個外國人一統江湖puter science學科下,成為風靡學校的天才華人少女。
可是那些風光的過往,都如絢爛的焰火般,煙消雲散了。
“還好有你,亞瑟教授這個項目我才不至于交白卷。”樊星歉意地笑笑。
顧長庚搖搖頭,無需感謝。
他有時想不通,也真是不忿,只怪老天無眼。
她當年訓練的模型Project Shadow在研究院前途無量,也受到男朋友江原大力支持,模型是拿的他倆做試驗田,卻進行到一半停下來,皆因江原突發性腦溢血成為了植物人,從此數據中斷。
人在巨大的命運齒輪面前,真的太渺小和無力了。
樊星曾是個不婚主義者,認為所有人到最後其實都是孤單一個人。而在如此重大的變故面前,她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用心愛之人提前冷凍的精子人工受孕,成為了一位單身媽媽。
這在任何算法模型下,都無從解釋和推演。
這些年來她從一位AI科研人員轉變為母親,全身心照顧還在沉睡的男友以及不到三歲的孩子,心力交瘁。亞瑟教授多次想她能正式回歸科研,都被她斷然拒絕,無奈之下教授讓顧長庚跟她組隊加入項目,希望能給她生活一些幫補之餘,也不要脫離這個圈子。
“學姐,”他心裏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把Project Shadow用在醫學治療上。”
樊星聽到這句話,眼睛兀自瞪大,她聽明白了,可是卻仍冷靜地問了一句:“Mars,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他莫名覺得這句話,很熟悉。
“當年的影像處理比較差,腦機接口技術也不成熟,AIGC(人工智能自動生成內容)的應用也很局限……”顧長庚打開平板上一個文檔,遞給樊星,“學姐你看看亞瑟教授最新帶的這個項目,已經成功讀到意識障礙患者的腦電信號,并且把它們變成圖像和語言了。”
樊星沉思了,她泛着黑眼圈的眼眸裏出現了一絲許久未見的希冀。
她知道,男朋友江原只是腦部處于沉睡狀态,他不是腦死亡。如果可以讓他的腦神經處于活躍狀态,實現腦內神經元網絡重構,也許是可以促醒的。
“但光讓腦神經活躍,不夠……”她的眼神看向顧長庚,他們似乎想到一起了,“得讓他在腦裏更真實地‘活着’。”
“Project shadow可以複刻他的回憶,進而根據互動推演并生成出未來的生活狀态和反應。”
“不止……需要模拟出一個現實世界的平行宇宙,”她順着他的話講下去,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仿佛眼前便出現逐漸堆疊而向遠方延展的樂高模型,“而我也進入這個虛拟世界,以‘真人’的姿态跟他一起生活,一起思考,一起有喜怒哀樂,繼而……”
喚醒他。
“學姐。”
顧長庚看着樊星,她也在看他,似乎彼此有什麽心照不宣的共識,等待被揭曉。
“就像我跟他一起,在游戲裏升級打怪。而我是主動的那個,得帶着他上分。”
而她,終是把這一層窗戶紙捅破。
顧長庚沉沉問道:“學姐,你見過她了?”
“是。”
近午的時候,樊星收到一封郵件,一位自稱是游戲公司運營總監的夏小姐想要跟她見一面。她原本看了一眼,就想把郵件扔垃圾箱。卻突然瞥見一句話:
「在這裏,時間永不流逝。」
她莫名地就有了興趣,于是接受了邀約。
她沒有介紹自己的過往,只是非常平靜地聽完夏焰對Horae原本游戲的規劃。她骨子裏有着科研人員的清高和驕傲,對拯救一家游戲公司或獲得高額收益沒有任何興趣,在見到顧長庚以前,她其實沒有聯想過Horae跟Project Shadow甚至跟江原之間還能有這樣的聯系。
可是夏焰有兩句話說對了。
第一,人工智能是一個非常燒錢的行當,必須要具備市場應用價值;第二,做這一行,就是要強強聯合,然後各取所需。
“我跟她說,我相信Mars有自己的判斷,能不能做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另一回事。”她看着顧長庚,他已經從當年那個對周遭一切感到害怕的小男生,成長為能獨立思考且有擔當的男人了,“Mars,其實你是要說服我,還是需要找一個理由,來說服你自己呢?”
“學姐,”他艱難地開口,“我特別擔心,會失控。”
他小時候在失控的信息海洋裏差點溺亡,這些年來終于撥開霧霾,告別無序。
可是潘多拉的盒子在打開之前,誰都不知道會有什麽。到底人類能駕馭人工智能為其服務,還是會被反噬,他其實沒有底。
沒有人心裏有底。
未來已來,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恐懼。
夏焰曾問他:既然這場革命浪潮無人可躲,為什麽不寧願是你?
他于是也問自己:如果是我,我要用它來做什麽。
夏焰真的說對了:作為一個紙紮師見過生死無數,沒有什麽‘模型’大得過跨越天人永隔。
就是這一句,他動心了。
有沒有可能,這個模型能破掉人與人之間那層無形的屏障,讓無法相見的人以另一種方式重逢,甚至讓沉睡之人再次蘇醒?
“我害怕失控,可是這一次,我想試一試。”
樊星看着眼前這個眼神逐漸篤定的男人,撥了撥額前的碎發,揚了揚頭:“我覺得你已經想清楚了,需要我做什麽,随時告訴我。”
顧長庚鄭重地點點頭。
“在此之前,我有兩個建議,”樊星看看手表,差不多是時間接女兒了,“第一,盡快通過亞瑟教授在FHI(人類未來研究所)那裏立項,這樣會省卻很多麻煩,也更容易申請專家團隊協助。”
他“嗯”了一聲。
“第二,”樊星站起來,非常嚴肅地說:“我覺得你的團隊裏需要一位精神心理科醫生深度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