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6】
“年度檢查沒什麽大礙,感覺你以後都不用再過來我這複查了,”李醫生将報告遞給顧長庚,笑笑說,“經過了這十幾年,你已經可以把自己的腦子控制得很好。”
李醫生是他生命裏的恩人,更是精神導師。不僅将他從混亂的失控中解救,還讓他真真正正地切身體會到,“科學拯救人類”并不是一句空話。
顧長庚看着眼前這位不到五十歲的博士生導師,頭發上雖然已經留下了歲月荏苒的痕跡,但整個人更顯得學養深厚,氣度儒雅。
他再幹個幾年如果不返聘,其實就可以頤養天年了,也不需要簡歷上再貼金,憑什麽願意出來冒險呢?
“李教授,你過去有做過什麽決定是對未來充滿未知,可是卻義無反顧去做的嗎?”
“怎麽,最近遇到人生分叉路嗎?”顧長庚是今天預約的最後一位咨詢者,臨近下班,他倒是挺有興趣跟他再聊聊。
“嗯,遇到一個新項目,未來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這樣啊……我呀,做過的最大膽的事,就是報考大學的時候選擇了讀醫。”李醫生想起久遠的過往,不禁搖了搖頭,“為了這件事我還和我爸吵翻了,差點斷絕關系。”
原來看起來這麽好脾氣的一個人,居然也有奮力抗争的過往。
“我們那個年代呀,談精神和心理疾病色變,家裏人覺得我未來是要去給各種神經病看病的,一個研究瘋子的人,不瘋才怪。”他笑笑,風輕雲淡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可是想想,人生漫漫,除了死亡,哪有什麽事是确定的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
“如果當初沒有走這條路,李醫生你會後悔嗎?”
“靈魂拷問,其實這麽多年來我偶爾也會問自己,答案還蠻兩極的。我幫助了很多人,我的人生也因此豐盈,從這個角度看,不後悔。”李醫生的目光收回來,眉頭浮上少有的無奈,“可是醫者也有自己的苦惱,終有一天當一位醫生對自己親人的疾病也無能為力時,也許他情願自己不是一位醫生。”
顧長庚愣住了。
“我的父親,幾年前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李醫生起身走到窗前,傍晚的天上抹了幾縷彩霞,像是誰扯下了一絲一絲的彩色棉花糖,吹了一口氣飄上了天,“我也是在他漸漸忘事了之後,給他收拾房間裏的東西,才偶然發現了一本日記本,上面記有他特別想做的一些事,從很久開始記錄,不斷添加,做了就打鈎。
我看到有一條被劃掉的,居然是‘我也要去造火箭’,然後後面接着的是‘能繼續讀書就好了’,也劃掉了;再後面是,‘要給幺弟賺錢讀書’、‘要掙票子娶媳婦兒’……再到近幾年,變成了‘等孫子上了小學,我想學用無人機拍攝’。
我很驚訝,我第一次知道我爸曾經夢想造火箭,還想學無人機航拍……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夢想反對者’的形象呢。可是又怎麽樣呢,後來孫子終于上小學了,而他現在的狀态再也不可能學了……”
窗前的他穿着白大褂,頭頂的空調吹得窗簾一擺一擺,打着他的肩頭。
“小顧啊,哪有這麽多的如果呀,任何從後往前看的審判,為當初去扼腕、去後悔、去假設,都是不公平的。你只能問問當下的自己,什麽是你特別想做的事,他在你的人生清單裏嗎?你有沒有勇氣去為了它拼盡全力,直到真的沒有辦法只能把它劃掉,那也只能怪命運弄人。就像我爸,我相信他是真的為之奮力一搏過,但終究打不過命運,書都讀不了,造什麽火箭。所以他才知道這條路有多難,作為過來人,他并不希望我有那麽苦。其實也就是現在,我才理解了他當年的反對。但這個夢想你知道的,它真實存在過,你認真地活過。你對天空的向往,騙不了你自己。”
顧長庚沉默了。
他過去不到三十年的生命裏,都在和“無序”做抗争。
他沒有什麽人生清單。
“小顧,我知道你是做人工智能的,這東西已經對整個世界産生了不可逆的改變,也許你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便失控如侏羅紀公園。但你想想,你不研究,就沒人研究了嗎?你不去倒騰,就沒人去倒騰了嗎?同樣是乘風而上,科學毀滅人類還是造福人類,最終看的還是發心。”
無來由地,顧長庚胸膛裏仿佛升騰起一股力量,像是由遠及近的鼓聲,低沉而堅定有力。他走向窗邊,茶褐色的眼眸裏有了一絲果敢和冒險:“李醫生,那你要加入嗎?”
李醫生接過顧長庚遞過來的平板電腦,上面是他對Horae項目的粗略筆記和思維導圖。他拿着平板低頭在咨詢室裏來回踱步,半晌,垂下手來,很快又拿起來,低頭繼續走。
好一會,他才擡起頭來,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好小子,你到底是過來想要被我說服的,還是過來說服我的?我怎麽覺得我入套了呢?”
顧長庚搖搖頭:“李醫生,我這幾天一直找不同的人聊,想要尋求一個答案。我是一個及其追求邏輯的人,凡事要輸入不同的條件、規則、數據,最終推導出完美路徑。但我發現,這次很難。”
“那應該恭喜你,證明自己不是機器人。人生很漫長,你要多嘗試一些不确定性和失敗,生命遇到bug不是壞事。還有,你不要整天窩在紙紮作坊,你是個大活人,就應該多跟活人接觸,有事沒事就多找人唠唠嗑……”
“我這不是找你了。”
“你找我……咳咳,你這個唠嗑每小時收費有點貴……”李醫生扶額,“我的意思是你要去多交交朋友,交交女朋友也行,話說我上次叫你見我表妹的女兒你見了嗎?”
“見了,她很開心我給了一些建議,然後最終确定了讀研的方向。”
“啥?!”
“所以李醫生,你加入嗎?”顧長庚目光炯炯,往前一步尋着對方的目光。
他心裏打了個突,覺得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不是……你是要我今天就簽字畫押嗎,這麽大的事你總得讓我回去想想。我告訴你,你這項目是要上報FHI的,不然……”
“會的,我導師是那裏的研究員。”
“你……”李醫生端了個水杯笑出聲來,“小顧啊小顧,估計你現在腦子裏的圖書館,只打開了那一格抽屜咯。”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全黑。
顧長庚卻沒有什麽餓意,他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拿出了手機。
只響了兩下,她接了電話。
“喂,”夏焰也不寒暄,單刀直入,“你既然打給我,想必是想好了條件。”
“合作可以談,但我要按我的方式來。”
“成,那出來聊聊?”她不是能等事情過夜的性子,魚兒既然游過來,豈有可能說你等等我明天再釣你?“去你那還是去我那?”
話一出口,兩頭的人都靜默了。電話裏連呼吸聲都變得不對,聽在耳裏像是奇異的電流聲。
夏焰慌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去我慣常去的小酒館,還是去你慣常在的紮作坊?”
停了兩秒,他說:“去我那吧。”
她有點想咬舌頭,這烏漆嘛黑的去一個陰森森布滿了花圈紙馬的紙紮坊嗎?夏焰你真是作死啊……
“要麽還是……”
“我是說,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