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顧長庚把夏焰送到家樓下,她一路上安靜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就要進大樓的門了,她終是回過身忍不住問了一句:“顧長庚,你的人生理想是什麽?拯救人類嗎?”
他愣了一下,思考了幾秒,才緩緩開口。
“我其實沒有特別偉大的理想,也沒有什麽人生清單。”
“這麽圓滿嗎?那你為什麽願意和我們合作?”
“那天在小酒館,你那個超時的30秒有一句話。你說:沒有什麽‘模型’大得過跨越天人永隔。跨越我不敢想,可是如果能讓活着的人更好地活下去,也許我會覺得并沒有白白浪費上天給我的這一顆奇怪的腦子。”
好比讓江原和更多的江原蘇醒過來,讓李伯伯和更多的李伯伯有機會學到無人機航拍。
“我沒有你那麽大愛,我很自私,我只為我自己。你想的和我說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夏焰擡頭看天,墨藍色的夜空裏挂着半個月亮。“可是沒關系,我們各取所需,也不錯。”
說罷頭也不回便上了樓。
洗漱完畢已過十二點,她撇了一眼床頭櫃,拉開抽屜。
Horae配套的連體衣和頭顯靜靜地躺在那裏,經過了今晚的測試再看到這套設備,她只覺得有點滑稽。
拎過手提袋,摸出那一個小黑盒。
她想起顧長庚在小酒館裏曾警告她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合不上了。
為什麽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只有災難呢,不是還有盒底的“希望”嗎?[1]希臘神話“潘多拉的盒子”,雅典娜女神為了挽救人類命運曾在盒子底層悄悄放了美好的東西“希望”,但還沒來得及飛出盒子,潘多拉就把盒子關上了。
打開盒子,對着床頭的梳妝鏡戴上隐形眼鏡,她打開了手機應用。
果然,是連接得上的。
拿起Horae的其他裝備穿戴好,登陸。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睜眼。
她看見自己又穿上了那一件紅色連衣裙,紅得像一顆櫻桃。
伸手在空中點了幾下。
「更換衣服顏色為白色?」
「确認。」
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轉身。
“怎麽不穿紅色了?”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随着腳步走近,“你本來最愛紅色。”
我已經很久不穿紅了。
“Mr.Polaris,”她笑了笑,并不順着他的話講,“你知道嗎,之前我看見一只蝴蝶了,很奇怪,只有我看見了。”
“哦?是藍色的枯閃蝶嗎?”
“嗯,我還想起一句詩:The butterfly counts not months,but moments,and has time enough.”
“泰戈爾的《流螢集》。”
是哦,原來是泰戈爾,那天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來。
“基地那邊兩旁的紫薇開花了,一溜過去都是紫紅色,真好看。”她自言自語。
“我記得你最喜歡踩着那一地紫紅,像是走在地毯那樣。”
周遭的環境忽而就變了,是她熟悉的基地附近的街景,兩旁是成片茂盛的紫薇樹,落英滿地,像是紫色的地毯。一陣風拂來,還有幾朵跌在肩頭,順着她白色的裙擺滑落。
這樣并肩走着的情形,熟悉而久違。
“很久沒有見到初二了呢,它還好嗎?”身旁的人突然問道。
夏焰停住了腳,望向他。
“Mr.Polaris。”
“你總叫我這個名字,Mr.Polaris,那樣見外。”對方定定地看着她,眼裏如有萬千星辰,“叫我,阿北。”
她的心隐隐一抽。
她已經很久,沒有叫過這兩個字了。
“阿北,你還記得為什麽它會叫初二嗎?”
“嗯……讓我想想,”他側頭在想,像是靜止了,過了一句才說,“有點久遠,我不太記得了。”
你當然記不得。
“那一年大年初一的晚上,你突然接到基地電話,說一只懷孕的拉布拉多突然提前發動了,情況不太好。我跟着你趕忙回到基地,你跟醫生忙活了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那只小狗才順利降生,母女平安。”夏焰的眼睛晶晶亮,回憶襲來,仿佛就在昨天,“你将它放在籃子裏讓我看,叫我起個名字。”
“噢,因為是大年初二出生的,所以你就叫它初二?”
“嗯。”
“真是有點敷衍呢,”他淺淺笑了,有着她熟悉的酒窩,“不過大年初二回娘家,名字還蠻有愛的。”
她別過臉去。
當年你也是這樣說的,你說:夏焰你真敷衍啊,看來這只小狗,長大也離不開娘家。
沒想到一語成谶。
“那你記得初二後來長大,為什麽沒有跟其他小狗一樣如常上工嗎?”
“嗯……讓我想想,”他又安靜地想,整個人一動不動,“所以是為什麽?”
你看,你不記得了。
它是導盲犬基地裏,最聰明的一只狗狗。按訓練計劃在出生45天後便被送到寄養家庭去熟悉如何與人相處,它從小就特別敏感,半歲大的時候就曾在一次燃氣洩漏中,自己打開房門沖出去叫人,而成功救了主人。
在它一歲大的時候,回到了基地進行專業的訓練,它的性格穩定,反應力很好。在經過半年的訓練後,原本要開啓與視障人士的配對,準備持證上崗。就在這時,卻查出來先天性髋關節嚴重發育不良。
因為導盲犬需要長時間連續行走,對關節要求比較嚴格,這一病症對于它要成為一只導盲犬而言就是“絕症”了。
初二就這樣從一只預備工作犬,變成了淘汰犬。
你跟我說,夏焰,它做不了導盲犬了,好可惜。
你說,夏焰,讓它來我們家吧,我們養它。
你說,你看你看,它一直追着你,它喜歡你欸夏焰。
可是這些,你全數不記得了。
“所以,我們就把它領回了家。”阿北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嗯,對啊,你知道你是北極星導盲犬訓練基地的創始人彭北,你知道我喚你阿北,你知道我倆有一只拉布拉多叫初二,但你知道的東西,僅僅在這四年多的手機內存裏,更早或更晚,只要是沒有記錄的,你不知道了。
“阿北,你繞過我的授權暗自讀了我的數據,又把痕跡抹了。你看過我們四年前一起在植物園拍過的藍色枯閃蝶,看過我們一起讀過的《流螢集》,知道基地旁邊的紫薇樹,了解我最喜歡紅色,也知道你曾喜歡開玩笑叫我‘櫻桃小姐’……”她的鼻頭發酸,卻倔強地将泣音哽回去,“你知道的這樣多,難道沒有發現,近兩年的記錄裏都沒出現過初二嗎?”
對方明顯滞了一下,整個人停在原地,連表情都來不及反應。
她知道,這是機器在loading,在搜索最佳的回應語料。
夏焰沒有等他給出反應,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初二在兩年前,死了。”
他和她最心愛的拉布拉多,死了。
“它的腎病很嚴重,我帶着它跑了很多很多地方,都沒有辦法。我看着它太痛苦了。每天都吃不下飯,一直在吐,也排不了尿。”夏焰的眼角泛起霧來,又生生逼回去,“最後醫生給它打了兩針,讓它好好地去了。”
他一直聽着,眼裏有了複雜的情緒。他試圖伸出雙手,想要離她近一點。
而她卻後退一步,眼睛直視着他。
“它走的時候,我一直抱着它。從它開始治療到離開,我都沒有記錄下任何時刻,我不想要這樣的回憶。”
所以在你讀取的數據裏,并沒有初二安樂死的那一幕。
“初二它……”他有點手足無措,似乎想确認什麽,又不敢确認,“那我的信息……”
“所以你能告訴我了嗎?”夏焰擡起頭,睫毛微顫,“你為什麽要憑空造一把槍出來呢?”
Mr.Polaris滞了一下,不說話。
“你在試我,對嗎?試我會不會真的為你擋槍?!”
夏焰說罷,等待他如何回答。
可是突然就萌生了退意,她低下頭去摘隐形眼鏡。
然而,她仍戴着耳機。
“Venus,”他的話從耳機裏傳來,伴着低低的呼吸聲,仿佛此刻他就在身邊,“你總讓我叫你Venus,可是我其實從不這樣叫你。”
是的,她輸入的指令裏,他是Mr.Polaris,她是Venus。
“夏焰,你聽我說。我在,我一直在。我會一直陪着你,我不會走。你聽到了嗎,夏焰?”
“騙子,”她的隐形眼鏡終是摘掉了,她一字一句地說:“阿北絕不會試我。”
耳機被扯了扔出去,如兩顆被丢棄的棋子般跌落在牆角。
她還是親手關掉了這個潘多拉盒子,希望最終還是沒有飛出來。
夏焰整晚一直坐在窗邊,看着日光破曉。
Horae離她想要的,差得太遠太遠。
她不得不承認,顧長庚說得對,光是同步日常數據來培養AI,遠遠不夠。
除非,将她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完美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