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西南方向百裏處有座城池,幾乎脫離官轄管制,和山匪窩沒兩樣,卻是附近幾州最龐大的交易場所,都是些走不了明面的私貨,沒有明确制度,純碰運氣,搞好了一夜暴富搞不好傾家蕩産被人騙精光。

臨邊有條河,河水底部水藻出奇黑沉,倒影着河水格外污濁昏暗,此城由此得名黑水城。芮钰做任務去過兩次,別看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裏有人把守,各個身手了得,不容低估。

她半眯眼靠馬車上,從上到下打量了下此時正襟危坐在對面的人,這活菩薩進去一遭,能不能好胳膊好腿出來都難說。

看在吃了他那麽多蜜餞的份上,芮钰決定繼續看戲。

她看着從昨晚眉頭都未曾舒展過,嘴中念念有詞,又不知如何說出口的一臉糾結樣,芮钰看夠了,想了想,嬌咳了聲,引得來人視線,她低眸才小聲道:“公子是不是還在猶豫帶我一起走?”

現在猶豫沒用了,但還是擔憂。他此去并非玩樂而是要去找人的,阿婆将她趕出去一事,雖說無惡意,但多少存了嫌隙,她淚眼婆娑,眨下眼受盡天大委屈似的,他就開不了口拒絕。

何元生只得把人帶上了。

一路颠簸,何元生駕着馬車熬一夜都受不住,難為她跟着受苦。他嘆了口氣,将吃食遞過去,“我們停不了多久,必須快馬加鞭緊随着道上印記一路追,小妹還不知是何情況……”

他面露難色,芮钰眨眨眼,覺得該她安慰了,出口嬌聲道:“公子莫擔心,賀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何元生牽強擡眼看她,嗯了聲,道:“先歇息小會,我去喂喂馬,你看看要不要出來透透氣,但不要走遠了,會有危險的,知道嗎?”

芮钰鼓起嘴,點頭的樣子乖巧極了。

何元生卸下馬栓,牽着馬沒走多遠。芮钰掀開厚重簾子坐到駕馬的地方,回頭朝他們來時行過的路邊草叢漫不經心掃了眼。

只一眼,她淡淡露了笑。

真有意思,膽子也挺大。

沒過多久馬車繼續向前行,一路追着痕跡,緊趕慢趕已經過了大燕關,若非擔憂馬兒累壞,何元生不敢多停頓,能看出他的急切來。

持續到再次天快黑的時候,夜裏趕路看不清方位,行錯一步就毀了。

何元生找了個能擋風的地方,撿些幹柴燒起火,等火大了才喚芮钰下來,搬塊平滑石頭用衣角擦幹淨後讓她坐,自己去行囊裏挑了些紅薯,埋進火坑邊。

幹柴噼裏啪啦,一直燃到四更天,原本靠在石壁睡着的芮钰睜開眼,瞥了眼旁邊熟睡的何元生,她取下蓋在身上的棉大衣,動作極輕起身,朝暗處走去。

馬車裏進了個賊,正在偷吃食,芮钰倚在旁輕叩窗,裏面的人似是一驚屏住呼吸,立即沒了動靜,芮钰輕嗤了聲,直接推開那舊的要掉的車門。

村裏面馬車稀有多是騾子車,這馬車還是柳村長貢獻出來的,看得出來他很寶貴,幹淨但也老舊。

車門吱呀一聲,裏面人早就慌了,芮钰沒留情拾手開簾子,和來人四目相對。

她神色平靜,像是早就料到,而馬車裏的人渾身緊繃,神色不安,眼神裏透露出藏不住的恐懼,身上衣衫斑駁,沾滿灰沉,發髻淩亂不堪,那雙竊東西的手凍得青紫腫脹。

破碎的衣衫裏裸漏出來細皮嫩肉的肌膚。

芮钰漫不經心的,她盯着她手裏的,随即落在她鼓囊的嘴,只冷聲問道:“好吃嗎?”問完便閑适地坐到大善人給她備的軟墊上,明明沒什麽言語,但那冷淡的眼神過于駭人。

此人哆嗦地忙放下手裏偷拿的東西,被人當場抓包使她紅了臉,她忙咽下難咬的硬餅,不知所措,但一想到妹妹性命垂危,就什麽都顧不得了。

她撲騰伏跪下,抽泣低聲求道:“姑娘救命,救我妹妹一命吧。我知道那群人往何處走的,我能指路,你們能不能帶上我一起,我妹妹被抓了,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求求捎我一程……”

芮钰看着自己被抓到晃動的衣角,她輕啧一聲,不太高興地從她手裏扯出來,別碰我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奈何跪着的人瞎了,甚至還往她身上湊,抓的更緊了似是抓到根救命稻草。

真煩人。

“我救不了你。”所以別跪我。

她說完這句話不再張口,眼睛冷冷盯着自己衣角,又瞥了她一眼,華月很快反應過來,她不喜碰她,快速縮回手,嘴上下意識道歉,神色懇切。

芮钰沒看見似的,淡聲問:“你妹妹被抓了,你為何沒有?”

華月支支吾吾,上嘴唇動動說不出話來。芮钰沒打算能聽到什麽,她難得扯了下嘴角,嗤笑了聲,“不敢說?”

“那讓我猜猜……”芮钰欣賞着女子哆嗦的恐懼面容,她殘酷不留情,頑劣地拆穿:“應該是你們姐妹都被抓了,而你丢下了你妹妹獨自跑出來了,對嗎?”

華月垂眸,眼淚阖滿。

芮钰沒停,傾身過去,手擡起美人下巴,來回看看,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我見猶憐,她扮演的是這樣的麽。

想來差得遠。芮钰自覺沒趣,看着她抖動不停的眼睫,才松開手,繼續癱着,眯着眼:“你在怕什麽?怕我知道是因為你跑了,所以歹徒為了交差又順路拐走個笨蛋?”

華月心驚,這也是為何她追着跑了這麽遠都不敢讓他們發現她存在的緣由,的确是她跑出來才害那姑娘被抓。

所以她害怕。

可是能怎麽辦?她一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就算去求救,方圓百裏何人能求?父母年邁自幼就偏疼愛護妹妹些,若是知道了她回來而把雲兒落下,他們會受不了的。

此一遭尚不知會怎樣,就算她命大趕回家求助,來回折騰,妹妹又得遭受何等苦楚,她一向嬌氣。

華月有些害怕,看向閉着眼不言語的芮钰,着急道:“我的錯,的确是是因為我才害得……”她捂住心口,道:“但我妹妹是無辜的,求您把她救出來……”

“事後怎麽懲罰我都行!”話出口,她想到父母定會狠狠責怪她的面容,便絕了心:“只求您和公子幫幫我。”

芮钰好笑睜開了眼,手撐着臉頰,歪着看她英勇就義,愉悅道:“怎麽樣都行?千刀萬剮、刺臉剔骨,還是……挖心挖髒?”

她每說一個字,華月都一哆嗦,被吓得淚直往下流,知道她在等,她閉眼絕然道:“随,随你好了。”

“我願意用自己換我妹妹。”

一聲輕笑,華月睜開眼。聽到她懶散道:“可惜了,這馬車不是我的,丢的人和我又沒關系,我自身都難保,更別提救你妹了。”

芮钰沒再看她,利落跳下馬車,丢了句:“謝你跪我,但求我沒用。”

馬車停在後邊,不知道方才動靜他有沒有醒,應該沒有,要不然早過來了,她這樣想着,朝火坑方向走去,剛準備坐回原來位置,當無事發生,在這時救命聲就來了。

眼瞧着靠在石壁睡着的人隐隐要睜眼,芮钰暗罵了句,迅速跑回位置,拉上棉大衣裝睡。

何元生聽到聲音,尚還在迷糊中,面前就跪了個人,哭嚷救救她妹妹。

這麽大聲音……何元生偏頭看了眼,果然還是被吵醒了,芮钰懵懵看向他。何元生将人扶起來,聽起前因後果。

說的過程和方才差不多,只不過華月隐去了她是在蓮花村逃出來的,跳過這時她不安地悄悄瞥了眼窩成一團湊近火堆取暖的芮钰,害怕她拆穿。

然而卻是她想多了,這姑娘似是變了個人,只躲在少年後頭,怯怯的。

事情順利,任何事求到何大善人跟前,他就真像是上天派下凡的大善神仙,凡是都周到禮貌,甚至還輕聲問她意見。

是不是連路過的螞蟻,他都舍不得踩?

馬車狹窄又颠簸,芮钰煩躁得很,一煩躁身上殺氣就重,想殺人想見血,可現在她的處境就是落難狗,別說殺人做任務了,她連回都回不去。

算下時間,胖老大回去禀告,妖男懷疑人的性子,定會暗中派人去扶崖山搜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刻蓮花村已經被翻了底朝天吧。

只要找不到她,就完不成任務,完不成就一直要找,不死不休。芮钰深知閣裏規矩,就算沒賀蘭蘭失蹤一事,她也該走的。

每個地方都不能待太久。

芮钰看着這颠簸破舊的馬車,以及外面趕車人迎風吹起的衣角,腦海裏亂糟糟,這些都夠巧合的,巧合到順應她的見機行事。

她腰酸背疼快要坐不住,伸個腰都舒展不開,始終正坐在旁的華月,有眼色地湊她跟前,小聲道:“姑娘是不是乏了,我給您捶背按按肩吧?”

接着又怕她拒絕似的說她手法甚好。

芮钰打個哈欠,狐疑看她一眼,就這須臾功夫,華月已經上手了,的确挺舒服,于是就順勢調整了坐姿,方便她按。

華月見她同意,大松口氣,這樣出力有事幹能轉移注意力,緩解她的胡思亂想和害怕。

兩遍按完,華月正想從脖頸繼續來一遍,手腕頃然被捉住,左肩一股力道将她輕巧地轉了個面,她一愣,想要回頭。

便聽到人,言簡道:“別亂動。”

華月就不敢再動,随即脖頸處落下一雙手,似是略顯遲疑地摸索,尋着她方才的手法,她眨了眨眼,明白過來嘴角露了笑:“你要幫我按嗎?”

身後人沒聽見般不答話。

不過華月習慣了,她有兩幅面孔,對她是這樣,對何大哥是另外一樣,她不知道何意,原以為是對眷侶,可又不像,搞不懂也不能多問。

她需得把自己藏起來叫他們看不見才好,華月時刻擔心她會被扔下去,思緒忽然被打亂,身上像是在承受本不該承受的重量。

華月身子左右閃躲,卻又不敢動作太大,她委婉道:“芮姑娘,我、我不累了……”

芮钰的手一頓。

華月趁此坐回到旁邊的座位,兩兩相望,看到她疑惑的眼神,她忙擺手道:“芮姑娘聰慧過人,手法非常好,穴位也找的精準,多謝姑娘。”她客氣地道謝。

既好那為何不繼續了?芮钰心中疑惑,不敢懶得張嘴問,不得不說方才來回身上确實舒服,她找了個姿勢閉了眼休息。

華月呼出口氣重新活過來,看她眼睛閉上了才敢捏捏自己脖子,小幅度晃動。

這姑娘真是好……好大的手勁。

她覺得再晚一會,怕是她這腦袋瓜子就要從脖子上下來了,不過……華月偷摸摸看着她,有了方才大膽的接觸。

她知道她是不會被扔下去的。

第四天傍晚,車中備的糧差不多殆盡,終于抵達黑水城,已然日落時分。

城門口有護衛搜尋,他們早就想好了說此,何元生掏出幾兩碎銀,遞過去笑說:“受父母之命前來尋家族丢失的寶物,官爺通融通融。”

佩劍的壯實護衛上下打量他一樣,大抵是瞧他書生般的面相,沒什麽威脅,不過也沒就此罷休,重聲問:“車裏面都是誰?”話罷,不等何元生答話就用劍鞘挑起簾子。

何元生忙道:“是家中的妹妹,想來見見世面,跟着湊熱鬧。”

護衛在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臉上停留片刻,随即看向何元生的态度變了變,似是在說不用解釋我懂,之後揚起手:“放行。”

何元生悄悄吐口氣,掌心全是汗,從小到大都未曾撒過慌,如今卻是逼之無奈。

“公子,你……緊張?”芮钰從簾子探出頭來,方才的小動作她全都不落地看見了,真是有趣,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這到底是哪路下凡的神仙?

進了城就不許駕馬了,何元生一旁牽着繩子,聞聲回頭,看到她直白的眼神,耳朵微紅,偏頭咳了聲,正經小聲答:“有點。”

“擔心方才那人若要繼續盤問,我恐會露餡。”

芮钰彎了嘴角,溫聲細語安慰幾句,放下簾子靠在車壁後她才肆無忌憚的撲哧一笑,笑完突然意識到車裏不止她一人,彎起的嘴角變僵。

芮钰:“……”

她擡眸,和無辜卻又欲言又止的華月四目相對。

她嘴角平下去,此地無銀三百兩威脅道:“你什麽都沒看到。”

華月嘴角抽抽,一路上見過不少芮姑娘招惹何大哥的事兒,見怪不怪都習慣了,她眨眨眼,說瞎話:“……哦。”

就近找了個客棧,一進門店小二眼睛從算盤中擡起,掃了他們一眼,問:“喲!幾位客人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住店。”何元生自覺掏銀子,并道:“要三間房。”

落後幾步的芮钰,她走得慢,這會到櫃臺直接打斷店小二的話,冷聲道:“一間。”

幾人默默,店小二神色怪異看她,何元生:“……嗯?”是不是怕沒錢?他拍拍錢袋子,安慰道:“不怕,錢夠的。”

是了,還有男女授受不親這一茬,芮钰看了何元生那安撫的眼神,忙軟下聲音,演起來了:“那就兩間吧。”

她手落在華月腰上,将人往前帶了帶,直白白,又好像不講理道:“我怕冷不能一個人睡,兩個人一起才暖和。”

何元生看向華月,華月點頭:“我願意的,這樣甚好。”

趕了幾天路,三人總算能好好梳洗一番,簡單吃過,各自回屋休整,華月鋪着床,芮钰無所事事般推開一側的窗戶,閑散地看了眼。

有人敲門,是何元生的聲音。芮钰離門近,門一開熟悉的苦味湧上鼻頭,何元生見她皺成一團的小臉,一時失笑,溫聲道:“還是要繼續喝幾日的,這些天路途不便都給耽擱了。”

看她不情願,他早就料到,從身後掏出袋果幹:“天色已晚,我只找到這些來,嘗過了也是甜的。”

芮钰知道逃不過,默默嘆氣,這大善人是她見過最有耐心的人了,不達目的不罷休,她眼一閉,捏住鼻子幾口喝下去,瞬間天靈蓋都通了,她呲牙咧嘴:“苦死了。”

何元生忙遞過去果幹,好話來回哄着說。

芮钰接過後,嘴裏苦味還在,現在看他不順眼,戲都不想演了,她柔柔道:“公子好眠,我就回屋了。”

何元生頭回吃閉門羹,看着已然緊閉着的門,愣了愣,随即嘆息一聲,頗有種遇到難哄的病人而頭疼。

他回了屋,思索着如何配料搭配将苦味壓壓,于是提筆研究起了藥方。

然而,這一覺如芮钰所料多半睡不好。

是夜,客棧靜悄悄,守夜的店小二腦袋上下晃動打着瞌睡,神不知鬼不覺暈倒在櫃臺。幾道黑影于二樓房間外輕身行動,顯然是朝她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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