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傳-如果影子會說話(上)
Vol 1苦橙花
你聽你聽
白紗揚起的喜悅
白紗蓋住的憂傷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苦橙花,花語“新娘的喜悅”
年輕女子手裏捏着一張小小的黑色名片,微微仰着頭,在門外已經站了一刻鐘。
小小的別墅在庭院之內,密不透風的鈎花銅門上嵌着一個黑檀木牌,雕刻的文字纖細又不上漆,隐隐透着一絲神秘。
iME讀心社。
中英夾雜的文字,看不透到底是什麽。算命,占星,還是江湖騙子?
咬了咬牙,擡手搖了搖門邊那串鈴铛。
“咔嗒,嗒,嗒,嗒……”
門竟自動緩緩打開。
仿佛聽見自己背脊汗毛豎起來的聲音,伴着刺刺的涼意,她差點想要拔腿就逃。
可是下一瞬,銅門內的潺潺水聲卻如有魔法,好奇心像是牽引着馬駒的缰繩,帶她順着一條細細的鵝卵石小徑一步步向前。
小小的院子挺別致,絨絨嫩草上綴着不知名的檸黃色小花,角落有流水于竹筒中細細流下,落入一口粗礫石缽中。白牆外爬滿了茂密的綠葉,幾朵薔薇怯生生地綻放着。別墅門前有兩面極具現代感的镂空鋼筋隔斷,前後錯落,一左一右。隔斷的邊上有一塊楓白色木板,上書兩行纖細的斯賓塞體英文。
I am not the mind reader.
You are.
(讀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她不免撇嘴覺得好笑:如果我讀得懂自己,還會站在這裏嗎?
“Hello,”不知何時別墅門邊站了一位長相甜美的女孩,身着奶白色針織連衣裙,朝她招招手,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等你很久了。”
心裏咯噔一下,等我?
“我是于小格,你可以随大家叫我格格,米疊姐讓我在這候着你。”
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她有點尴尬地回道:“你好,我是孟橙。”
孟橙被領着到石缽前,舀了一勺清水淨手,簡單,莊重。
進門,轉彎上樓。旋轉樓梯像是琴鍵一般黑白相間,每一格仿佛都是一個音符,卻落鍵無聲。到了二樓推門而入,迎面是燦爛的日光透過圓弧型的歐式大窗傾瀉而下,白紗搖曳,一位身着斑斓條紋長裙的女子正倚在窗邊閑懶地插花。朵朵淡粉逆光綻放,滿室馨香。
在自己哭得快昏厥過去時,遞過來黑色名片的,是她。
原來,她叫米疊。
“你讓我來,說這裏有我要的答案,”孟橙深吸一口氣,單刀直入,“這裏是塔羅占蔔嗎?多少錢?”
站在後面的于小格,輕笑出聲。
“不占蔔,不算命,你可以說真話,假的也可以,”米疊沒有擡頭,輕輕攏了攏花束,開始拿噴壺灑水,語氣漫不經心的,“第一次,不收錢。”
“那……我要做什麽?”
“格格會引你去。”
孟橙被帶到另一間房,赤腳而進,實木地板有着溫潤的觸感,讓她稍稍有點安心。雙層的遮光窗簾被拉上,淡藍色的牆壁角落點着一柱香薰,青煙徐徐,是佛手柑。
于小格把手心按于她的背部,輕輕地往前送,掌中的溫度熨貼而又充滿力量,輕柔的提醒從身後傳來:
“和自己對話,不評判好,也不評判壞,只是真真切切地去感受你自己。”
往前邁步,走到房間中間一方薄毯之上,門在身後關上,燈忽而暗下來,只餘下頭頂一盞暖黃。
沒有別人了,只有自己。
孟橙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慮,可是內心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對她做着冒險的邀約。有個聲音在說:來吧,來吧。
那麽,來。
面前那堵淡藍色的牆漸漸變得深色,像一片深邃而浩瀚的夜空,上面出現簡單的兩個字:你好。
“你好,”孟橙有點拘謹,問道:“你是?”
“你可以叫我Dr.Ai。”
“艾博士嗎?”
“嗯。”
前方的牆有影像浮現,慢慢清晰起來,是一個蹲地哭泣的女孩。
“她是誰?”屏幕出現一行字。
“是我,”孟橙簡短回答。
“她在哭。”
不說話,仿佛在逃避話題。
“遇到了什麽事嗎?”牆面有話語引導着。
“沒什麽,就是覺得不開心,哭哭就過去了。”心思似乎不在這房間裏,只給了一句敷衍的回應。
“集中精神,去感受呼吸,感受那些眼淚,和身上的苦楚。”文字繼續提示,“你當時的感覺是?”
她輕輕閉眼,深吸一口氣,又睜開眼。
“覺得身體很痛,心髒像被挖走了一大塊,四肢也很痛,像是被撞得渾身淤青。”
“還有呢?”
“好像有什麽在我的胃部翻騰,我反酸想吐,卻吐不出來,”她的語調有些急促,卻輕撫腹部努力使自己平靜。
“這樣的情況,是不是已經有些日子了?”
“呵,”仿佛怕被看穿,她聳了聳肩,以一個宣判者的姿态對着前方哭泣的女孩苦笑,“一個一無所有的失敗者,哪裏還會計較時日。”
那些故作輕松的表情,仿佛已花光她全身的力氣,連強笑的嘴角都在不自覺地微微抽搐。
“把你的意念拉回來,不要走遠,不要下定論,”牆面上的字像是有魔力,讓她不由自主地跟随,“調整你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孟橙凝神,跟着指示緩緩地調整呼吸。
“你做得很好,專注在那一刻的感受就好,”牆的那一頭仿佛是一位年長的智者,對着孟橙循循引導,“現在開始回想,你為什麽會哭。”
她垂下眉去,長發披在肩頭,毫無生氣。停頓了好一會,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是一個很長很長,卻很俗套的故事。
男孩是她的初戀,當初大學裏追她的人那麽多,最終選了這一位。他為人敦厚老實,在學校裏日日為她打水占座,生病了會送藥,不開心了會哄,看上去是可托付終身的良人。
男孩家境不太好,畢業後的工作也一直不太穩定。他選擇留在她所在的城市,身後又沒有大樹好遮蔭,路自然是走得艱難些。兩人磕磕絆絆一路走來,期間也差點走不下去,只因日子真是過得有點苦。她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是日子越過越似清湯寡水,仿佛每一天醒來,便能望見自己老去的模樣。一路支撐着自己的,是他不斷說的那一句:你等我有一天飛黃騰達,我要娶你。
嗯,等有一天。
從租着城中村的小房子,到他事業終有起色,再到兩人的積蓄能付清房子首期,也足足等了八年的時間。她已經三十歲了,她差點以為自己等不到了。
拿證的那天下着小雨,明明是灰蒙蒙的上空,可她覺得全世界都是亮的。
所謂守得雲開,就是這種感覺吧。
接下來的三個月都在準備婚禮,他工作很忙,常常無法歸家,基本上只有她一個人在籌劃。想想在一起也十年了,這樣的“小事”好像也沒有什麽好計較的;可是有時卻有點恍惚,如果只有一個人在意這場儀式,這樣的“儀式感”還有什麽意義?
結果,離她成為新娘子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出軌了,居然是跟一個網聊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女人。
他苦苦哀求,嘴上重複來重複去都是那幾句話:男人壓力太大、玩玩而已、原諒我。
她用十年青春等來這樣一場背叛,你叫她如何甘心,又怎麽去原諒。身邊好友多是勸和不勸離,她們說:你都領證了,忍忍吧;男人嘛,十個有九個都這樣,他肯回頭,忍忍吧;你們都在一起這麽久了,好不容易熬到他事業走上正軌,拱手讓人豈不是很虧,忍忍吧……
忍,忍,忍。
而在她的陳述中,“是不是”是最常提及的一個詞。
……
是不是我不夠好,他才會厭煩了我。
是不是大家都在嘲笑我。
是不是我真的很糟糕,我如何向爸媽交待呢。
是不是只有我被遺棄,這次也該換我放棄別人了吧。
……
在整個過程裏,她面前的牆就像是個安靜的傾聽者,偶爾有冷靜的文字浮現,提醒她純粹專注于闡述事實本身,而不是做出好或者是壞的評價。
“好了,選擇你喜歡的姿勢,閉上眼睛,把意念放在腹部,感受呼吸。”屏幕上出現一行字,然後消失,頭頂暖黃的燈一點一點地變暗,直至只有豆丁大的昏暗微光。
孟橙抱腿坐在那一方毯子上,俯首深埋于大腿,想要專注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可是她的注意力有點難集中,頭腦裏滿是各種思緒,揮之不去。
良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好了”。
Vol 2桔梗花
一二三
回頭
你再不回頭
我就再數一遍
一二三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桔梗花,花語“無望的愛”
“所以你們讓我來是說出我的故事?你們是一個什麽組織,禪修?教會?不會是網上盛傳的那個教人自殺的藍鯨組織吧?”走出房間,接過米疊遞過來的花茶,孟橙有點疲憊,語氣不太好,“不得不承認你們的方法挺奏效的,可是很抱歉,我還是沒有找到我要的答案。”
“尋找答案之旅就像在沙漠中尋找綠洲,首先你得承認自己在沙漠,其次,你得相信有綠洲。”米疊挽了挽栗色的大波浪卷發,随手摘了一朵粉色小花別在孟橙的襯衣口袋裏,又從身後掏出一個信封,遞過去:“這是Dr.Ai給你的。”
打開,裏面的雪白的紙片上,只印着三行字。
“鳥兒害怕孤單地飛行
天空那麽大
仿佛連最後一片雲都離棄了它”
對方沉默了,兩人就這麽對視着,對峙着。
“所以,你們到底是誰?”
“iME是一個女性心理研究的組織,我們提供專業的心理咨詢服務,幫助女性能重塑自我的認知與信心,這是iME的宗旨。”
“那到底是什麽?婦聯?”
米疊雙手抱臂,扶了扶額:“我們不是NGO,下次過來可要付費了。”
那樣子,分明是送客。
孟橙挽起手袋轉身,走了兩步又扭頭回來:“牆壁後面的那位艾博士,是個男的嗎?”
米疊手撐下巴,食指在頰邊輕點:“你覺得呢?”
“下次要是來……”頓了一下,她又扭過頭去,“不過,我想我不會再來了。”
說罷直直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二樓,另一個房間,碩大的書桌上一排三個屏幕立着,一個短發利落的女子專注地盯着前方,熒藍色的光照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有神。
“Dr.Ai真是越來越有詩意了,”米疊推門,端着一杯西洋參茶遞過去:“樊星,怎麽樣?”
“質的飛躍。”
“不枉你把自己鎖在家不眠不休了一周,”米疊探過頭去,凝神看了看屏幕,“說來聽聽。”
樊星撥了撥頭發,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她臉色因熬夜而顯得蒼白,整個人卻像在發光,“修複了邏輯bug,優化了語義分析,微表情識別也更精細了。”
“看來這個5.0版本整體都升級了。”
“不,”她握了握拳,身體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微顫,“是重生。”
“好極,”米疊一撩長發,簡單束了個髻,耳邊微卷的發絲帶着午後陽光的氣息。她伸手滑動鼠标,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今天可以好好給Arthur教授寫份報告了。”
“嗯,第128位,”樊星活動着酸痛的肩膊,揉揉太陽穴:“這個孟橙……還會再來嗎?”
“做我們這一行,總會窺探到很多人的隐私,”見她仿佛還在回想剛才,米疊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觸屏幕,調出歷史檔案記錄,“我們有時像是故事收納袋,有時像是垃圾回收站,得自我調節情緒才行。”
從第一位到第一百二十八位,電子文檔随着手指撥動而更換畫面,一頁頁,一行行,仿佛連标點符號都烙上了傾訴者的情緒。
而樊星只輕輕搖頭,不為所動:“我不關心故事,我感興趣的,只有數據。”手指點導航欄,兩邊的屏幕出現方才的錄影,前後左右來自四個方向的鏡頭,把孟橙的神情、細微的動作都一一收錄。中間的屏幕則是所有的對話,每一句後面都帶有不同顏色的标注。
……
我的付出總是沒有回報,總是這樣,一直是這樣——紅外熱成像顯示咽喉部位溫度上升了0.2,情緒厭惡,撫摸腹部*1。
除了道歉,他什麽都不做,又留下我獨自面對所有的嘲諷,又是這樣——腳底脈搏跳動加快到110/分鐘,血壓飙升到160/95mmHg,撫摸腹部*2。
爸媽那邊,會失望吧,嗯,會對我很失望,他們從來對我都是失望的——口腔在憋氣,企圖抑制自己的憤怒。
我剛剛才開始有了新的希望,以為人生從此會不一樣了,噢不,這是我幸福的終結——自相矛盾,情緒糾結,撫摸腹部*3。
……
“背後洞察:讨厭自己一個人,但卻總是一個人,讨厭孤單,但卻總是孤單,猜測有少年/童年陰影,對新生命的質疑與糾結,”停止滑動鼠标,米疊微微直起身子,“我的感覺沒錯,下場凄慘的愛情只是表征。”
“看吧,數據遠勝于故事本身。”
“習得性無助。”
“說人話……”
“心理學裏有一個著名的實驗,狗通過訓練是可以躲開實驗者的電擊,但如果它之前曾多次受到不可預測無法控制的電擊,即便後來有機會有能力逃離,它也變得無力逃脫。”
“那和被木樁拴住的小象是一個道理。你的意思是,即使孟橙預見到愛情背叛的下場,她也不願意正視,或者主動終結這段關系?”樊星皺了皺眉,顯然無法理解,“戀愛中的女人,真蠢。”
“嗯,人如果産生了習得性無助,就會有一種莫名絕望的宿命感,”米疊暼了一眼有點出神的樊星,伸手揉亂她的短發,“怎麽,你要和我這個LMU畢業的心理學博士探讨學術嗎?”
“沒興趣……Dr.Ai就能告訴我結果,他可是天下無敵的讀心者,”樊星沒好氣地打掉她的手,又喃喃道:“還是孤家寡人的最好。”
“吼?”米疊輕笑,神情慵懶得像一只貓咪,“這樣的話被江原聽見,你會從此下不了床吧?”
“再胡說……”樊星少有的臉色一紅,反擊道:“所以樓下那捧粉瞎了的花又是誰送的啊?韓先生?林先生?還是隋先生的‘本周精選’?”
“拒絕回答。”
剛想再調侃幾句,突然手機提示鈴響,樊星低頭看了看,起身,“差點忘了,我要去接初一回家。”
“咳,剛是誰說孤家寡人的最好?”
“不和你說了,”樊星胡亂抓起筆記本塞進碩大的雙肩包,一甩胳膊,“我走了啊,Arthur教授的報告就交給你了!”
說罷轉身奪門而去,風揚起了她額前的碎發,頂着黑眼圈的臉龐卻有着動人的神采。
米疊看着她的背影,有點豔羨。轉頭,電腦屏幕倒映着自己的輪廓,一個人。
孤家寡人的,哪裏好了。
“欸?”于小格在門外疑惑地探頭,“樊星姐怎麽急匆匆地走了?”
“料想是她家江大公子要回來了吧,她得趕緊把那只叫初一的雪納瑞從寵物店接回來。”對于這位信奉數據為王的學妹,米疊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同是畢業于德國慕尼黑大學,樊星小她五歲,是連跳兩級的天才少女。米疊讀博第二年的時候她剛好研一,因一個跨系項目結緣,從此一拍即合,一直到現在。
“我一直挺好奇,樊星姐兩人一年到頭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她又不結婚,到底這感情是怎麽維系的呢?”格格不由得八卦。
“這世上的感情不是都靠一紙婚姻才能維系的,你說對吧?”米疊托着腮,食指輕點臉頰,“再說,樊星得再找一個願意幫她擋子彈的男人,估計不容易。”
格格若有所思,點點頭。
“而江原,要另找一個他願意為之擋子彈的女人,恐怕也難。”
格格又點點頭:“也是,他們應該是最懂彼此的人了。”
這回米疊沒有答話,倚在椅子上轉了一個圈,雙眼微眯,思緒清明,直直地盯着電腦屏幕,深邃如夜空的背景下,白色的字母像是有着一股神秘的未知力量。
Dr.Ai。
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可能不是親人、朋友、枕邊人,甚至不是你自己。
也許,這一天即将來臨。
亦或是,未來已經到來。
試問又有誰能覺察到,眼前充滿詩人情懷的讀心者,其實是一個深谙心理學的智能機器人呢?
歡迎你重生,Dr.Ai。
Vol 3向日葵
信徒有信徒的堅持
如同追日的誇父
永遠仰望天空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向日葵,花語“信念與光輝”
接到初一已是下午兩點,樊星這才發現自己饑腸辘辘,站都快站不住。匆匆買了個火腿可頌填肚,便啓程回家。
期間打開手機App輕點,家中電器便開始運轉——掃地、洗衣、除螨……江原不在的這兩個月裏,她過得颠三倒四的,常常深夜與德國那邊的研究人員開會,然後通宵寫代碼,上傳排查報告。尤其這一周沖刺,為了避免有人打擾,連平日上來做飯收拾的張嫂也沒讓來,家裏頭亂糟糟的。
樊星頭重重,又覺有點耳鳴,忍不住輕拉了一下耳垂,卻“咝”地疼得直咧嘴。睡太少連耳廓都長泡,人的身體真是不經熬。初一在的士裏不耐煩地打了個滾,被樊星伸手指撓撓,便又嗷嗚兩聲,乖乖躺倒。
到家後張嫂已經換上新的窗簾,家裏也基本拾掇幹爽。初一悶聲爬進自己的小帳篷,屁股對着樊星,以示被遺棄了半個月的不滿。樊星本來就懶得理它的小脾氣,加之累極,恨不得倒頭就睡,索性去洗了個熱水澡。
三年前它還是只小奶狗,眼睛都睜不開,被放在一個紙箱子裏。江原執意要帶回家,起初樊星是不願的,像她那樣圖省事的一個人,別說多只狗,家裏多只碗都覺得礙眼。
結果第二天,那箱子還在,狗狗又餓又冷,嗚嗚直哼。
江原說,我常常不在家,讓它陪陪你。
她撇嘴,我不需要人陪。
我需要,他說,我需要有東西在家陪着你。
樊星便不再抵抗。那天恰好是大年初一,她便喚它初一。
真夠省事的。
張嫂在廚房忙活晚餐,碩大的油煙機周圍有四臺小小的攝像頭對着她,随着她的身影而轉動。
當初招她的時候除了試了手藝,樊星就把話說明白了,一周七天每天兩菜一湯,兩個月換一次菜譜,與此同時做菜的過程會被拍攝下來。樊星給的薪水很高,張嫂倒也樂意。
抓取的行為數據會自動同步到德國那邊,用以生成烹饪機器人中國菜版本的參數。江原曾對此表示不解:這樣大的一個研究所,難道還雇不起一堆廚師每日重重複複地把一道道菜做上幾百遍嗎?這樣不是更精确更不出錯?
樊星說,要的就是這種家常感啊。鹽放多放少,煎魚先往左還是先往右,生蔥熟蒜澆上去的手法,每次都會有那麽一點不一樣。允許誤差,甚至是可接受範圍內的錯誤,而不是一味追求極致準确。她一直堅信,“機器人”和“機器”的差別,不就是多了這點“人”味嗎?
一番話說得江原很是服氣。
許是因為父母是搞技術的,樊星從小理科就很好,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會寫代碼編程了,初中時組隊參加國家青少年機器人大賽奪冠。頒獎那天臺上只有她一個女生,剪着齊耳短發,眼睛黑白分明,靈動得很。記者采訪她,說小姑娘你很厲害,出乎意料地打敗了很多男孩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說:那不是挺正常的嗎。
那記者一時語塞,愣在原地半天,才發現她已經跑遠了。
高中随父母工作去的德國,本科考上出過39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慕尼黑大學,讀的是puter Science,在這個外國人一統江湖的嚴苛環境下更是連跳兩級,成為風靡學校的天才華人少女。研究生讀的是Human puter Interaction,第一次接觸到人工智能這個範疇,其中一個研究的方向是人工智能與心理治療,是一個跨系的合作項目,也就是在這時,她認識了同為華人的師姐米疊。
她倆性格迥異卻異常合拍,一個理智淡然,一個風情浪漫。
記得初次見面,米疊對樊星說:“你研究機器我研究人,我們會是不錯的搭檔。”
樊星搖搖頭:“錯了,我其實研究的是人——如何把人的行為、人的心理、人的創造力變成數據,再把數據反哺輸出給人類身上,這才是我做的。”
米疊輕輕打了個響指:“但有一點我說對了,我們會是不錯的搭檔。”
樊星揚揚頭:“當然,幸會。”
江原到家的時候,張嫂已經把飯菜做好離開了。初一見到他便搖着尾巴伸着舌頭撲騰上來,像是終于見到了親人。
“你又把它放寵物店了吧?”江原有點不開心,“你什麽時候才願意聽我的話呢?”
“我不是忙嘛,你放心好了,吃好睡好的,一條狗毛都沒有少,”樊星拿着磨牙骨頭輕輕蹭它的小鼻頭,“是吧初一?”
初一嗚嗚兩聲接過來,自己跑一邊兒玩去了。
“我不放心的,是你。”
樊星眼睛一熱,走過去摟住他的腰,“我知道。”
因為常常熬夜通宵沒有人照料,甚至曾經勞累過度一個人暈倒在家。初一被訓練得看見人倒地就會大吠,會打120,懂得摁管理處的急救鈴,還知道把抽屜裏的救心丹翻出來……
樊星說不需要人陪,可是江原說他需要,他需要當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能看着她,甚至,救她。
怎麽可能不知道。
“好啦,以後不會了。”
這樣敷衍,江原不禁皺皺眉,突然又頓了一下,轉轉脖子揉揉太陽穴。
“怎麽了?”
“沒啥,估計是時差沒倒過來,有點偏頭疼。”他笑笑,又把未完的話題帶回來,“過去一周電腦運行時間為142個小時,樊星,你到底有沒有睡覺?”
“有時睡着了電腦也還是開着的嘛……”見他盯着自己像是能洞穿心思,樊星扯開話題,“你沒事老查我崗幹嘛……”
“別忘了,這是交易。”江原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轉身去盛飯。
樊星扶額,默默地跟在身後。
幾年前她自己開發了一套系統,将程式安裝于一個人所有的電子設備中,通過日常讀取他所有的外貌、行為、活動、交易、語言文字、情緒等數據,同時錄入歷史資料作為補充,通過精密的運算模拟出這個人的情感和反應,形成一個與之高度一致的、人格化的智能機器人。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話來解釋,就像是把這個人複制了一個電子版。
樊星把這個項目叫做,Project Shadow。
當初她對江原講述自己的想法,語氣裏都是抑制不住的亢奮,仿佛頭發絲都要跳起舞來,恨不得一夜睡醒便成真。她要拿自己和江原做試驗,試的不僅是人工智能對答的高精确性,她更要進一步驗證,機器人能否具備人類的情感。
情感是什麽?《心理學大辭典》中認為,那是“人對客觀事物是否滿足自己的需要而産生的态度體驗”。換而言之,人類所具備的七情六欲是基于對客觀存在的歷史記憶、人際關系、外界環境等的認知而産生的心理和生理反應。樊星認為,這些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數據,只要是數據,就能被記錄和計算。
然而江原聽罷皺了皺眉頭:“你要監視我?再說,你做個一模一樣的我出來,還要我這個本尊做什麽?”
她不甘示弱:“第一,我的數據也同步給你了,你也知道我的一切。第二,TA沒有身體,我同TA的互動僅限于意識流,難道你還會吃影子的醋不成?”
他竟無力反駁,在她面前,他好像永遠是落敗的那一個。再後來,Shadow J和Shadow F便誕生了。他常常被勒令要多與“她”交流以及多與“他”同步,那樣“她/他”才能更像一位人類那樣思考和做出判斷,更快地成為“真的樊星”和“真的江原”。
但樊星沒有想到的是,當初的“交易”竟成全了他掌控自己作息的證據,還訓練得初一每到晚上十二點便咬着她的衣擺拉她躺上床。不得已,她才要趁他出差把這只忠犬寄存寵物店,好讓自己盡情地在代碼的世界裏搏殺。
“江先生也不賴嘛,短短兩個月繞了地球半圈,說說你都去了哪兒?”酒足飯飽,樊星開始百無聊賴地對着手機調戲起Shadow J來。
“前半個月在巴黎、蘇黎世、赫爾辛基參加了三場比賽,最後以‘Over the Galaxy’為主題做的鏡面蛋糕取勝;繼而轉戰新西蘭,設計了‘I love you only’情人節甜品套餐,贏得了銀色勳章;最後來到日本站參加甜品争霸賽,直落三場,最終以‘My Star’的結婚蛋糕拿了翻糖大賽的最高獎銜。”
樊星微微抿嘴。
“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裏你不問,問個機器人做什麽?”手機被抽走,整個人被橫抱起圈在懷裏。
好暖。
“它會挑重點講啊,嘴多甜。”
Over the galaxy,I love you only,my star.
銀河之上,我只愛着,我的那顆星星。
“哎,感覺随時會失業。”他輕笑,柔情蜜意湧上來,擋都擋不住。随手摁了遙控器,客廳燈滅,一片浩瀚星海映射在牆上、天花板上,倆人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心,再無他人,再無塵事。
“是啊,你信不信假以時日,Shadow J可以完美取代你。”
“其他人,我信……”低下頭去便是深吻,輾轉纏綿,聲音像是由舌尖傳出,又送入另一人的唇齒,“你,我不信……”
“為什麽,我才更加會……”
“除非你得寫一段代碼,讓它為你擋子彈。”
細密的吻順頸而下,樊星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肩膀,熾熱的掌心透過純棉布料熨燙在肌膚之上,她手指用力地扣住他後肩的一處微突。
又酥,又癢,又痛。
那是一道槍子兒留下的傷痕。
那是他的勳章。
他啞聲低吼,修長的手指順着她的臉頰往上沒入發間,低頭輕咬她高高昂起的下巴。
“等等,痛痛痛……”樊星突然手捂耳朵輕呼起來,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淚珠都飙出來。
被他的大掌撫過,耳朵上的水泡竟破了,痛得她眼冒金星。
江原連忙起身去拿棉球和酒精,在對方一疊聲的反抗中扣住她的雙手,為她消毒。
待處理完,溫存的情緒早已散去,疲憊如潮水覆蓋她的全身,只想沉沉睡去。
“你不在的時候,我跑去北京,參加了極客公園創新大會……”不忍心閉眼,強撐着,只想要和他說會兒話。
“嗯,然後呢?”江原抱她入懷,輕輕為傷口吹氣。
“你猜我見到了誰……”
一年一度的創新大會,是一場科技分享的盛宴,是科技領航者的榮譽殿堂,世界各地頂尖的極客大咖都有可能參加,講述自己的最新成果和未來趨勢,也為更多有膽、有趣的新世界造夢者搖旗吶喊。
“紮克伯格?艾隆馬斯克?”
見她都是搖頭,索性投降。
“是巴茲·奧爾德林。”
竟是登月者巴茲。
他是四十多年前阿波羅11號的駕駛員,是緊随阿姆斯特朗走出艙門的登月第二人,是孩子們眼中的巴斯光年。
“江原你知道嗎,他說了一段好棒好棒的話……”樊星側過頭,眼睛漸漸閉起來,鼻息低沉,輕輕地掃在江原的頸畔,“他說:我們人類對于整個世界、對于整個宇宙,所知道的還是很少的,不知道的反而更多。再過十多天我便87歲了,我仍想探索所有的可能性。‘冒險’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嗯,的确令人敬佩。”
“你知道嗎,Dr.Ai升級了,未來……嗯,也許很快了,它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産品,為人類的心理咨詢事業邁出巨大的一步。還有我的Project Shadow,它在一步一步地成長,我相信它終有一日可以足夠強大,他有無限可能。”
江原看着懷裏消瘦的臉龐,心疼又自豪。這是他親愛的姑娘,認真而專業,同時有着崇高的理想和不放棄的倔勁。他懂她,敬她,又愛她。
樊星,答應我,你一定要長命百歲。
“江原我有點困了……我們明晚好不好……”
“好。”
人生那麽長,我們慢慢、慢慢來,不必匆忙。
Vol 4繡球花
她們都說
搶到的人下一個會嫁
我不信
我已經搶到過很多次了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白色繡球花,花語“希望”
“你很喜歡花。”
“也不是,”米疊擺弄着手裏的白色繡球,滴水狀的長耳墜堪堪掃過肩頭,“總有人喜歡送我花。”
“真好。”
“真好?”
“被愛着的感覺,總是好的。”
“愛情這事,如人飲水,”她微微後退看花,右手肘撐于左手腕上,手指輕輕撥弄着耳下小小的玉石,神情慵懶,“有人喜歡涼白開,有人喜歡西湖龍井,有人喜歡焦糖瑪奇朵。”
“而你?”
“這些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歡,”走上前去,咻咻抽走兩支襯托的枝葉,只餘下滿滿一大束冰白的花團,“我最愛冰鎮啤酒,大熱天時一瓶下肚,再打個酒嗝,身上每一個毛孔都覺痛快。”
“送你花的,是那位冰鎮啤酒嗎?”
“遺憾,并不是,可是并不代表我就不喝別的了,”米疊聳聳肩,閑閑地坐下,手指一下一下輕敲臺面,“孟小姐回去想了一周,想必這次來并不是要和我讨論咖啡或酒。”
“上次艾博士給我的那段話,一直纏繞在我的腦海裏。害怕孤單……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看穿我的,”孟橙神情有點憔悴,黑眼圈顯得她的眼睛更大,卻也更空洞了,“我想改變。”
停了三秒,仿佛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定,“我能見見艾博士,請他給我做心理咨詢嗎?”
“可以,但是得遵守幾個原則。”
“請說。”
“第一,說實話。”
“好。”
“第二,多交流,讓它了解你。”
“嗯……好。”
“第三,你見不到它。”
“嗯?”
“它只是個程序。”
“什麽?!”
“Dr.Ai是一個虛拟的讀心師,是一個深谙心理咨詢的智能程序,目前只有文字和語音對答,”米疊抽走背後的靠墊放在腿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托腮,“怎麽,你怕?”
“一個程序……我有什麽好怕的。”
“可是它靠譜嗎,你想這樣問吧?坦白說,它還在測試階段,它只是專業心理咨詢師的輔助。如果不願意成為臨床測試的志願者,我們不勉強。”
說罷,米疊遞給孟橙一個文件夾:“這是上次Dr.Ai出的報告。”
接過來,半信半疑地打開,一行行看下去,她的表情時而凝重,時而詫異。
“你們怎麽知道我有隐瞞?”
“只是合理的推斷而已,不代表你說謊。別說這是第一次的溝通,即便是來了很多次的咨詢者也未必願意将所有的情況都說出來。但你越坦白,我們之間的溝通便越有效。”
沉默。窗旁樹影搖曳,連空氣都在等。
好一會,像是下了幾千萬噸的決心,她決定講出來:“你們的推斷是對的,我已懷孕兩個月。”
“這也是你的矛盾點之一。”
“是。離不離婚,生不生下小孩,這個排列組合要讓人崩潰。連我自己都不願意去面對,沒想到被你們一眼看穿。而且……”孟橙遲疑了一下,輕輕呼了一口氣,“你們怎麽知道我有童年被遺棄的陰影?”
“你的肢體、表情、語言、心率、血壓、體溫、聲調,等等。”
“準得有點吓人……我是一個被遺棄的小孩,養父母對我也并不好,我常常覺得他們雖然是領養了我,可是只不過是為了有人能給他們養老,他們對我沒有愛。沒有愛的領養家庭,和二度遺棄又有什麽區別?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希望成為優秀的人來……取悅他們,讓他們不要放棄我。我也很希望有自己的家庭,來跳脫出這個怪圈。我很害怕一段關系的終結,只有我自己,是萬萬不行的。一個人的離去,總有另一個人受到傷害,我不希望成為受害者,也不希望做這個施暴者。”
“你覺得離婚,放棄這個小孩,就是施暴?”
“是的,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遭遇了什麽,要放棄我。對我而言,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承受這一切?要麽不要做承諾,做過的承諾,就應該拼了命去維護,應該是一輩子。可是你看我,好像怎麽樣努力,都沒有辦法改變命運,我要怎麽樣做,才可以不再一個人?”
她那樣害怕獨自一人,再怎麽痛苦也想維系與他人之間的連結,不願打破現狀。像那從小被鐵鏈栓在木樁上的小象,長大後,它也不相信自己已經變得強壯,可以掙脫枷鎖。
“你如果相信Dr.Ai,相信我,請加入我們的志願者項目,讓我們來幫你。”
孟橙望着眼前堅定的米疊,望着電腦屏幕上閃着的白色字母:Dr.Ai。
“其實,你們大可不必告訴我,它是個人工智能。”
“獲得信任與否,這是能力問題。坦誠與否,卻是道德問題。”
這是一個人工智能被鼓吹得神乎其神的時代,阿爾法狗擊敗人類職業圍棋選手那一幕仿佛只是昨天,機器人Sophia說要毀滅人類的話語言猶在耳,而今又剛剛爆出Facebook兩名聊天機器人用非人類語言在溝通……而眼前,人工智能又開始向心理咨詢領域大步邁進,這一切似乎超乎想象,可是卻又真實發生。
她仿佛已無法輕信身邊的人,那,她能相信一個智能程序嗎?這是天方夜譚嗎,這真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
米疊與她對視,堅定而充滿力量。身後的牆上挂滿了她本人獲得的證書和獎項,上面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在說:相信她。
不知怎的,她真的願意相信。
接過一個探測體表信息的智能手環,将手機遞過去,看着進度條從0到100,孟橙的心裏頭仿佛跟着滿了起來。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知道那不過是個虛拟的機器人,可是你的世界仿佛從今往後多了一個人的陪伴。
而它,永遠不會背叛你,遺棄你。
指示燈亮起,一把溫潤的男聲響起:
“你好,我是Dr.Ai。孟橙,很高興認識你。”
讀心社日常接待的事務并不繁忙,除了少部分如孟橙一樣是被“撿”回來的,大多數的客人都是提前預約的。米疊和樊星花大量的時間在做案例分析,再将案例翻譯成機器語言,生成模型,通過深度學習模拟大腦對數據進行高層抽象的算法,進而實現人類思維中的觀察、推理、做出反應。
可是人工智能并不是一臺單向輸出的機器,它每日通過與人交流不斷向系統輸入着人類的各種情緒、思想、判斷,你無法阻止它“被訓練”,無法阻止它學習“無用之物”甚至是“垃圾”。既然它充當着心理咨詢師助手的角色,那它也必須經歷、消化和理解所有的輸入,然後帶領對方站在物理學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整個宇宙那麽大,你不過是億萬星辰中的一點而已。你所受到的關注、寵愛、榮耀,在整個宇宙面前不值得一提;同樣的,你受到的欺騙、背叛、苦痛,也不過是一顆顆小小的塵埃而已。
一個原本冷漠無感的機器被人類不斷教育着,去引導其他人類認清這一點,想來還是有點可笑的。
可是它偏偏奏效。
心理咨詢本來就是一個經過信息收集、測試、診斷、提供方法、重複評估的過程,對方給的信息越多,越有助于診斷。大量的案例表明,當人們知道Dr.Ai是一個智能程序的時候,反而更願向它敞開心扉了,心裏咨詢的效果反而更好了。
過去這一百多位女性參與者,在與Dr.Ai交流的2-4個月裏,內心的焦慮和抑郁程度都有所下降。樊星常常覺得這就是人工智能的力量,它能冷靜地分析,綜合多維參數進行判斷,對症下藥。
米疊卻不完全接受這個定論。
她說,人啊,真的是太寂寞了啊。我們居然在現實生活中,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找不到一個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人。
即時通訊愈來愈發達,而人與人之間愈來愈遠。哪有那麽多願意随時傾聽又甘心做備胎的藍顏?哪有那麽多真的感同身受願意為你出謀劃策、兩肋插刀的閨蜜?偶像劇都是騙人的,現代人都很忙,太忙了。現代人也很累,太累了。
能無條件收納你的情緒的,只有機器了。
“欸,問你個問題。”樊星對着屏幕在咬筆,餘光瞥了一眼在窗邊整理花束的米疊,“你有沒有咨詢過Dr.Ai,那些男人‘追不到你誓不罷休’的症狀,得怎麽治?”
“Dr.Ai說有夢總比沒夢好,”米疊頭也不擡,“讓他們幹巴爹。”
“切。”
“那我也問你個問題,你有沒有去問過你的Shadow J,”米疊雙手在胸前交叉,細細的鎖骨鏈襯得天鵝頸修長,“如果早知道你不願意結婚,當年江原還會不會為你擋那一槍?”
樊星歪了歪頭,笑笑。
當年在慕尼黑讀書,她作為天才少女惹人注目,身上的東方氣質與利落的性格特別受外國人喜歡,又常年混跡理工科的世界裏,身邊自是不乏追求者的。談過幾段戀愛,卻都草草分手。在樊星的字典裏,愛情的感性沖動敵不過理性的數據分析:家境、價值觀、學歷、理想、忠誠度……一系列變量在她心中都有不同權重和衡量标準,最後套入她建立的模型中計算得分,兩個人在一起若是無法達到她心目中的契合值,那就只好拜拜。
在她看來,談戀愛不是必需品,但一旦要在一起了,多一個人反而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好,何苦呢。
她的愛情觀,理智得不像一個女人。
确切說,都不像一個人。
但江原的出現,有點不符合邏輯,偏離了人生的常規概率事件。
她在一次去銀行辦理業務的時候,遭遇了匪徒搶劫銀行。一個保安和一個孕婦被劫持了,現場一片尖叫混亂,樊星和大多數人都被指使着抱頭蹲下。10分鐘後談判專家到場,可是那幾個暴徒在交涉的過程中忽然被激怒,拿着手槍突突突亂打一氣企圖沖出去。
刺耳的槍聲中,樊星只覺後背被狠狠地一撞,她雙手抱着頭整個人被重重地壓在一個人的身下,牙齒猛地磕在下唇上,一股血腥噗地直沖鼻腔,眼冒金星。
是怎麽被救出去的,又是怎麽坐在醫院裏的,她像斷片一般。緩過神來的時候,手術室門被打開,醫生走出來對她說:“你男朋友後肩的子彈被取出來了,放心,還活着。”
她一臉愕然,驚得舌頭都打結:“誰?”
醫生拍拍她手臂:“姑娘,這年頭願意為愛人擋槍的沒幾個了,好好珍惜。”
真是見鬼了。
她看着醫生,一字一頓:“他,叫什麽名字?”
“……”
之後的事态發展得有點不受控制,陌生的兩人之間有了些莫可名狀的情愫。而這位慕尼黑大學商學院畢業的華人甜品師,在出院的時候突然牽住了樊星的手。他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不再等待。
“其實我……”
“等等……”樊星打斷他的話,她也不知自己怎麽了,竟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要斷他後路:“我不會結婚,也不會為你生孩子。”
結婚對她而言,真的是一件沒有附加值的事,而生小孩,只會浪費她很多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且只會把兩人的感情消耗殆盡。這樣低回報率高風險的事,一點都不值得。
而這些,她都想讓他知道。好像冥冥之中有了決定,如果他退縮,那便放過彼此。如果他說好,她也會說好。
然後此生,再無他選。
“好。”
她是個不婚主義者,但江原不是,可是他要她。
人生的神奇之處在于,你永遠無法預料下一步。就像樊星永遠都無法想象,有一天,她的愛情選擇模型會被“是否願意擋子彈”這一項變量,徹底終結。
“樊星姐,米疊姐,有位客人沒有預約直接過來了,”格格輕敲門,“是兩個月前來過的莫岚女士,見嗎?”
莫岚?那位事業有成的職業母親?記得上次她來,是傾訴婆媳與夫妻關系。
“下一個客人是?”
“五十分鐘後。”
“見。”
Vol 5報歲蘭
生命就像一本單向歷
一頁又一頁
多舍不得
越來越薄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墨蘭,又稱報歲蘭,花語“青春永駐”
簡約的職業裝,淡雅的妝容,莫岚的模樣和兩個月前沒有太大的變化,同樣的成熟而幹練,只是表情有些疲憊。
三十五歲,一家外企的銷售部高級經理,正處于職場拼殺的優質期;有感情穩定的丈夫,一個乖巧的五歲女兒,在外人眼裏是事業家庭兩不誤的典型職業女性。
可是兩個月前她經好友介紹來到iME,說快要被逼得要有抑郁症。
在這個九八年生已被聯合國定義為中年的時代,三十五歲中年婦女的故事,聽起來有點喪。
莫岚的先生是個公務員,工作穩定卻乏悶,相較之下,她的職業生涯倒是忙碌又生猛。然而在外頭再怎麽叱咤沙場,每一個女人出嫁時都無可避免要面對的,就是多了一個媽。婆婆很傳統,忍不得媳婦日日身光頸靓在外觥籌交錯,卻留着自家兒子獨守空房,縱是出得廳堂卻進不了廚房,真真是大逆不道。于是一天到晚在家含沙射影:你是個女的,事業上拼搏有什麽用,重要是顧好老公和女兒,還要抓緊時間再生個兒子。
奇哉怪也,看不慣女人這麽上進的,通常偏偏也是女人。
她先生起初并沒有說什麽,漸漸也是立場不堅定:工作嘛,差不多就得了,嗯,我媽說得也有道理,要是一兒一女湊個“好”字,也不錯,你就順順她呗。
好什麽好,憑什麽“好”字非要靠兒女雙全?憑什麽要她犧牲掉個人寶貴的幾年來順應一個“差不多”的人生?什麽你負責生就好了自然會有人幫你帶,講得好像只是拔根頭發一般輕松無負擔。
職場上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铮铮女将,回到家卻總是生生被噴一臉,即不忿,又委屈。談戀愛時他明明最愛張揚而獨立的自己,戰鬥力滿格,如今看在眼裏卻怎樣都不對。想來也是好笑,結婚了明明多了一個人,卻比任何時候,都覺得孤立無援。
莫岚整日郁郁寡歡,食不知味。加上媒體最近總宣傳“微笑抑郁”,說現代人看起來在笑,但實際上每天都在低落的情緒中掙紮。她越想越像,心裏不安,兩個月前來找米疊,但iME只做心理咨詢卻不診斷精神類疾病,米疊給她做了初步的開導,并介紹了一位精神科醫生,她便回去了。
兩個月後,她又坐在了米疊面前。
“最近睡得不好吧?”米疊遞過來一杯茶。
“嗯,失眠,夢多。”
“上次的問題,沒有解決?”
“醫生我看了,沒有抑郁症。可是我的情況,好像越來越terrible,”莫岚端起茶,沒有喝,又放了下去,她的語速很快,講話有着外資公司中英夾雜的壞習慣,“公司有一個外派到美國總部輪崗的機會,如果能去,回來基本上就升AD了。”
想必,就是不能去。
“機會難得。”米疊點點頭。
“這一去,少則一年,多則兩三年。家裏一聽,差點翻天了。”莫岚撐着太陽穴,用力閉了閉眼,細細的紋路在眼角漾開去,倦态繃都繃不住,“婆婆直接抛了三個問題給我:女兒怎麽辦,老公怎麽辦,二胎怎麽辦。”
像是三把大刀,哐哐哐地砸在面前,把地裂開三道縫。
“你怎麽說?”
“對我而言,這都是可以解決的。女兒我願意帶着走,給她在國外找幼兒園、甚至找小學,都是可以的。老公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又不是三歲孩童無法自理,異地是辛苦些,但總不至于無法維持。至于二胎,想都不曾想過。”
“和老公談過嗎?”
“談崩了,”莫岚搖搖頭,雙唇內抿用牙咬着,像是負傷極重的女将軍,強壓着隐忍不發的泣音,“他說,你以為你還小嗎?你不能這麽自私。”
這句話,太具毀滅性。誰不想,永遠是個明媚而敢闖的少女。
“米疊你知道嗎,三十歲以前覺得光陰好揮霍,三十歲以後歲月如梭。我每天對着鏡子梳妝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去拔白頭發。有人說不要拔,越拔越多,可我總忍不住。我不怕變醜,我只怕變老。”
“人人都怕。”
“每日都像在與時間賽跑,總有那麽多的事想做,總有那麽多的地方想去。年輕一輩來勢洶洶,他們精力充沛、有想法、有創意,每次看到他們彙報項目,都覺得身上有着我年輕時曾有過的殺氣,誰人也不懼。”
“你有你的閱歷。”
“閱歷?聽起來多麽滄桑,只有老人家才會提閱歷。你知道比拔白頭發更讓人難過的是什麽嗎?是拔掉那些半黑半白的發,好像眼睜睜看着時光就這樣在手指間流逝,一去不返。”
她的聲音從一開始的急促,到後來愈發緩慢低沉,仿佛再無他法,只好認命。每日睜眼,總有潮水般的聲音紛至沓來:欸,還不抓緊時間生多一個?欸,給你女兒報了幼升小的學而思了嗎?欸,學位房準備好了嗎?居然還有大V寫文,說職場媽媽欠孩子一句道歉。
可是她只覺得,自己欠自己那樣多。職業女性想要兼顧家庭和事業,何其艱難。但有時難的點不在于在兩頭之間疲于奔命,而是根本沒有人理解你的苦。
婆婆說,老公說,他們說。卻沒有人想要真心聽一聽:那,你怎麽說。
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裏,有這麽一句: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災難,日常的瑣碎煩惱更加難以躲避。
而她,避而不及,年輕時所有的熱情仿佛都被消磨殆盡。
“地心引力不可抗,要看你最看重、最想實現的是什麽。針無兩頭尖,家庭和事業的絕對平衡只是騙騙小孩,到最後還是要聽從你自己的選擇。”
自己的選擇嗎?如果可以選,她只想好好地、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受自己支配的人生。想夢就去夢,想闖就去闖,她想做他明豔照人的妻子,也想做孩子眼裏十項全能的母親。委曲求全的人設,她一點都不想要。
可是她的想,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因為他覺得,她不小了,該醒醒了。
“如果可以重來,真不想結婚了,也不想生孩子了。說什麽愛情升華為親情,聽着好像很感人,可是扪心自問,我們真的想用玫瑰換白粥?”莫岚苦笑一下,“其實結婚圖什麽呢,我的精神和經濟獨立,我的生活滿滿當當,自己就能讓自己變得更好,讓我的人生充盈且有無限可能,我不需要另外一個人來讓我圓滿。而今騎虎難下,束手束腳,再下去就要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那種老阿姨。唉,年輕時沒看透,真是走錯一步。”
“你剛剛說了,人生有無限可能,別這麽快就給自己下定義,急着要吞後悔藥。”米疊敲敲桌面,指了指手邊的一本書,“之前介紹你看有關正念的書,看了嗎?”
“睡覺都沒時間,還看什麽書……欸,你說,我到底要不要去美國?大不了離婚好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想一想,竟愈發憧憬單身生活。”
“你需要的不是做決定,去或不去,不至于會有天崩地裂的差別。”米疊語氣平靜卻鄭重,她平日裏的慵懶全數褪去,只餘下一個心理咨詢師的專業和威嚴,“你要的是好好和自己相處,你渴望的自由并不只有在‘單身’狀态下才有,精神上的‘單身’遠比一紙離婚證書來得重要。”
“So……我要怎麽做?”她那樣一個職場上呼風喚雨的人,此時卻非常無助和迷茫。
“每天留一段時間給自己,和自己對話。你必須專注于自己身上,不要去想你的婆婆、老公、小孩,也不要去想公司的報告做了沒做,業績還差多少。”米疊在iPad上輕點幾下,遞了過去,“如果你對自己的自制力沒有信心,我們有專業的工具可以幫你。”
莫岚接過去,有點不解,戳了戳屏幕上的圖标,“這是什麽,Siri嗎?”
iPad上響起淡淡的聲音:“你好,我是Dr.Ai,抱歉剛才聽了你們的談話。”
“Wow?!”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是你的心靈輔導師,”還是那把好聽的男聲,與當初和孟橙對話的仿佛是同樣的一個人,可是又不太一樣,“又或者,僅僅是一個談心的朋友。”
“Amazing!你們……你們是怎麽做到的?”仿佛忘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莫岚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一個有着人類智慧的機器人,而是一位儒雅而充滿魅力的男士。
“這是iME最新的研發成果,我的助手Dr.Ai,目前還在志願者測試階段。”
“聽聲音都會懷孕……”莫岚聳聳肩,思維開始發散,“要是哪天人工智能可以替換掉我老公的思想,只用他的肉身,哇,突然覺得好美妙。”
“這位女士……”米疊扶着額,輕笑,“說得很對。”
“對一半。”Dr.Ai突然接話。
“對一半?”莫岚好奇。
“人類之所以需要伴侶,是因為大家有情感上、生理上聯接的需求,”Dr.Ai仿佛開啓教學模式,開始緩緩道來,“而深層次的情感需求之所以被滿足,是因為人有‘同理心’,也就是你們女士常常想要的,一個懂你的人。”
“好會聊天……”莫岚低聲驚嘆。
“人工智能的強大在于他的學習能力、運算能力、和存儲能力,我們能快速地調動數據庫內的資源輔以幫助,可以根據數據建模冷靜地給出建議,但很遺憾,我們沒有情感,無法有同理心。你所經歷的一切,對于我們而言都僅僅是一個‘案例’而已,我們無法做到,真正的‘設身處地’。”
“所以?”
“所以,回到剛才你的假設,如果人工智能替換掉你老公的思想,他只會給你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但沒有愛。”
“OK,這就去到了另一個命題了,什麽是愛?”
“字面意思:對人或者事有深摯的感情。”Dr.Ai的聲音沒有什麽語調起伏,一直都是平緩而淡然的,“但對于一個處理個案以毫秒級計算的智能機器人而言,每一個人都僅僅是‘信息’的輸入而已,沒有什麽獨一無二的情感區別。”
“也對。”
“正因為沒有‘情感’的依賴,所以無所求。”
“聽起來的确是這樣,可是有時候想想,人生的伴侶如果是如此的冷靜、理性、沒有負擔、不求回報,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我會覺得,他永遠都會站在我身邊,和我是一國的。”
“見仁見智。”
“Interesting,”莫岚不斷地點點頭,望向米疊的眼睛閃着光,“你們研發了一個好有意思的産品。”
“謝謝,重點在于它不是一個聊天的工具,你和他交流過程中所有蛛絲馬跡的數據都會被獲取,”米疊看了看表,時間已過去四十分鐘,差不多該結案陳詞,“你所不能認識到的那個自己,會逐步被拼湊出來,形成一個畫像。我們會幫助你發掘內心真正的渴求,意識到當下問題的症結,一步一步靠你自己的能力,不加評判地去覺察它、感知它、面對它。”
“難道不是去解決它?”她已經習慣了做職場上的問題終結者,世間萬物都是有解法的。
“不是所有問題都必須去解決,就像不是所有腫瘤病人都必須切除才能活下去,你也可以尋求一種方法或者态度與它和平共處,讓自己與自己和解。”
“聽上去像是精神勝利法,”莫岚轉了轉無名指上的婚戒,抿抿嘴,“說個題外話,你見過這樣多的案例,說服過這樣多迷茫的女人,想必內心已是通透至極,事事看開。”
“醫者不自醫。”
“也對……Anyway,這個志願者項目,我願意嘗試一下。”
“格格會引你去進行下一步的手續,今天就到這吧,”米疊做了個請的手勢,“下次記得預約。”
送走莫岚,離下一個客人到來,還有5分鐘。她倚在窗邊,對着微信發出語音。
“嘿,好像越來越多的女性贊同你的選擇。維系一段沒有婚姻約束、也沒有生育負擔的關系,是不是這樣愛情才能永久保鮮?又或者女人其實可以沒有男人,單身一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是。”
“吼……真是惜字如金。”
“所有人到最後,其實都是孤單一個人。”
米疊拿着手機,沒有再說話。格格進來敲門,她點頭示意。轉身回桌旁,又頓了一下,摁下手機的語音鍵。
“可是,我偏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