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前傳-如果影子會說話(下)

Vol 6迷疊香

什麽是生命的永恒

跳舞的風

唱歌的河

還有追愛的心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迷疊香,花語“永恒的生命”

iME的人都知道,有一位隋唐先生很喜歡給米疊送花。本來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可是像他那樣半年下來不間斷地一周一束,還真是不多見。而且每束花上必定配一張小卡片,上面有他的親手塗鴉,有時是塞納河邊的舊書攤,有時是巴黎街頭的咖啡館,有時是特拉法爾加廣場的鴿子,浪漫至極。

這樣的用心,絕不是那些随手讓秘書幫忙訂束花的男士可比。就連慕尼黑研究所那邊的Arthur教授,也忍不住偶爾會八卦一下,那位隋先生的“本周精選”都送了些什麽。

隋唐早年是美術學院的老師,後來和人合夥開了一家畫廊,賣自己的畫,也經營一些新銳畫家的作品,再後來開始滿世界跑,投資一些藝術藏品。他不大像一般的生意人或創業者,張口閉口就是投資回報率,要麽就是A輪B輪天使輪……他更像一位有着書卷氣的教授,世界在他心中,瑰麗而絕美。每一個藏品對他來說就像一個生命,他負責選擇更大更高的舞臺,讓這個生命綻放。

隋唐是結過婚的,但妻子早逝,沒有留下一兒一女。年近四十依舊孑然一身,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活動上認識了米疊,便認定了她。可是她只收花,每每單獨約她看電影,總是笑着被拒絕。

他最近在郊區置了一套小房子,新居入夥,邀請米疊周末去玩。

米疊回:可以帶朋友嗎?

當然,他說。

于是,整個iME都出動了。

他家也有一只雪納瑞叫Niki,在別致的小院子裏面繞着圈子撒歡。初一也被樊星和江原帶出來放風,一見到異性同類,屁颠屁颠便蹭上去,歡騰得很。

場子很快便熱鬧起來,江原借用了隋唐家的烤箱在做蛋糕,香氣四溢。格格和她的朋友在逗兩只雪納瑞,人和狗狗滾成一團。其他人要麽在欣賞家裏擺設的畫,要麽在吃。隋唐在一旁安靜地烤着雞翅和火腿串,偶爾搭幾句話。

Niki作為一只矮矮萌萌的雪納瑞小姐,卻在給大家表演一個神奇的技能,就是跳過肩高的圍牆,給它主人去拿報紙。這個絕活把初一驚到了,撲騰半天想要模仿,卻每每四腳爬爬從牆上滑落。在一見鐘情的異性面前這樣丢臉,初一耷拉着頭,不太開心。

江原拿了幾根火腿腸讓它表演十以內加減法,它才重拾信心,搖起了尾巴。

米疊在一旁有點笑岔氣,手肘輕碰樊星:“你看,就連狗狗面對心上人,也是要竭盡所能地表現自己。”

“嗯,也不知道那個心上人受落不受落。”樊星話裏有話。

“你想說什麽?”

“90分。”

“嗯?”

“剛用模型算了一下,有90分。”

“職業病啊你。”

“好過你,戀愛病。”

“你沒病,那你不結婚?”

“所謂以終為始,‘終’在于找到人生伴侶,而不在于‘結婚’,”樊星抿了一口酒,“何必流于形式,徒增煩惱?”

“一場動人的婚禮,是我的畢生追求。”

樊星望着米疊,對方收回目光與她對視,兩人不約而同都笑了。

她倆還真是相反。一個願意有穩定的關系,卻不結婚。一個願意結婚,卻一直找不到甘願穩定的那個人。

“所以你只不過是想‘嫁’給一個儀式,之後的鍋碗瓢盆代替花前月下,你可曾料想過?孟橙莫岚們當初結婚時估計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這樣愁眉苦臉地尋求心理救助。”

“所以才要好好地選擇,那個人要好到足以讓我能戰勝所有的苦難和憂愁。而不是僅僅覺得‘嗯條件蠻好的’、‘我朋友覺得他和我挺配’、‘家裏多個人熱鬧些’、‘我都這個年紀了差不多就算了’。算了?算不了。”

“你要的愛情是一個正确答案,何其難。”

“所以啊,我的‘終’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米疊看着窗外那個在樹蔭下擺弄炭火的男人,那一根根竹簽在他手裏像是畫筆一樣,“他曾和我說,他爸爸姓隋媽媽姓唐,所以他叫隋唐。我也想找到那樣一個人,此生相依,來世不離。可是我好像更沉溺于那個‘找尋’的過程,好像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止步于一人前。我好像是一株菟絲子,每一個戀人都是一個寄主,我總能汲取各種養分,可是越是随着戀情發展,我在他們身上能挖掘到的能量便越少,于是便會失望,只好離開,尋找下一個寄主。”

“我和他聊過你,”樊星說,“他說,你很天真,是那種無視歲月變遷卻依舊如少女一般不願妥協和将就的天真。這樣的天真讓他動心,也讓他憂愁。他常常覺得你好像是生病了,可是他完全沒有辦法,這世上沒有治你的藥,連他也不是。”

米疊沒有接話,沉默良久,輕輕說了一句。

“很久以前,有一個男孩子,也說過同樣的話。”

米疊的人生裏,是不可以沒有男人的。

她從小就屬于特別招人喜歡的類型,發育也早,一雙大長腿加上姣好的身材在一群女生中特別吸引眼球。學習好,可是卻不太受管,讀書期間喜歡混在男生堆裏,跟着他們打游戲、喝啤酒、泡夜店,站立在飛馳的機車後座長發飛揚。

交過很多男朋友,多數是她甩別人,甚少被甩。每一段感情都全情投入,高調又放肆。但雲煙過眼,很快又開啓一段新的關系。

這樣的女生,通常是沒有什麽同性好友的。

直到高中,她有一天在樓道上和一個男生說分手,理由是突然覺得感覺消失了,而她是一個不能沒有愛情的人。

那個男生立在原地,很久沒有說話。

在她覺得有些不耐煩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突然輕聲說了一句話,幾不可聞。

“米疊,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整個愣住了。

男生高她一個頭,在身後輕輕擁住她,嘴唇抵住發頂,每一個字像是從她的天靈蓋處直灌全身,電流一般。

“米疊,你的心裏住不進別人。大家開門進來,開門又走了。你以為這樣就安全了是嗎?到最後,房子還是空落落的,除了腳印,什麽都沒有。”

她開始發抖。

“米疊,你病得很重,我以為可以治好你,到最後還是不能。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愛自己,好嗎?”

好像突然被抽走利齒的小獸,她第一次有點慌神。一直以來她不斷開始新的戀情,大家都覺得她已是情場老手,殊不知每每要有更深入的進展之時,抽身走掉的人偏偏是她。

戀愛成瘾,她極度享受愛情最濃時那如冰啤一般的刺激暢快,渴望一直處于“熱戀期”。一旦回歸穩定平淡,便如啤酒沒了氣泡,索然無味。

那天以後,她突然沒有再交男朋友,而是選了心理學作為報考科目,高中畢業後便遠走德國。

一讀就讀到了博士。

男朋友倒是沒有頻繁更換了,卻變得更小心翼翼,只接受追求,卻不輕易确定關系。年齡漸長,心智卻好像愈發倒退如同少女,依舊憧憬愛情,不願将就。而讀過這麽多年書、看過那麽多的案例、做過那樣多的分析,甚至也去看心理咨詢,但卻不奏效。往往對方開口說第一句,她便知道他要用什麽方法、什麽理論、什麽溝通話術。

很多年以後,她還是會常常回想起那個在身後擁着她的男生,對她輕聲說過的話語。她覺得,自己估計是治不好了。

她其實并沒有那麽愛花,可是卻迷戀收花的那個過程。她知道,其實她最愛是自己,通過不斷尋找“對的人”的過程,讓自己完滿。所謂的“大齡剩女”、“老姑婆”、“戀愛狂”、“敗犬”的标簽對她而言一點殺傷力都沒有,那些不勝其擾的催婚、揶揄、竊竊私語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她根本不把他人的目光當回事,她在乎的只是談戀愛的那個當下,自己過得是不是足夠好。

一旦感覺不好了,她就會離開。

研究心理學的人,都會特別看重原生家庭以及童年的影響。但很奇怪,米疊在一個極其健康的環境下成長,父母感情很好,童年陽光燦爛。她和過去的自己沒有什麽好和解的,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今天。

人的心理啊,也許本來就是一種超自然的、無法解釋的現象。

“米疊很喜歡提起你,說你在開發一個AI項目叫Shadow,能同步真實伴侶的信息,然後模拟他的思想,”隋唐遞給樊星一盤洗好的櫻桃,扯下一條毛巾擦手,“聽起來很有趣。”

“把我的發家機密都告訴你,看來對你很信任吶,”樊星笑笑,眨眨眼睛,“怎麽,想進軍AI投資界嗎?”

“不敢,一竅不通。”隋唐也笑,擺擺手,“但我蠻好奇,為什麽要制作一個AI伴侶?關于這一點,米疊一直都不肯告訴我,她說如果想知道,得親自問你。”

這個問題,當初江原在接受Project Shadow的試驗之前也問過她。他說,難道你真的認為,AI可以代替真實的人類情感交流嗎?難道人類最終要淪為和機器談戀愛?如果這樣,何其可悲。

然而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就像今日給到隋唐的一樣。

“無論是心甘情願還是迫于無奈,這個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是會孤獨終老的。最新的調查數據,我國的單身人數已經逼近2億。也許他們并不願意和他人建立穩固而長久的關系,又或者摯愛因各種原因離去,而他們又不願意開啓一段新的感情。也許人們就願意活在自己那個不被打擾的小世界裏呢?可是他們同樣需要情感的交流,需要被愛。”

“不願與真人卻願意與一個智能程序建立關系?恕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呢?”

“因為它聰明、善解人意、無所不能。同時又少卻人際關系、婚姻、性、財産等外部因素的幹擾牽絆。”

“可是它同時能與641個人談戀愛,最後你覺得痛苦不堪,還是決定把它鎖在閣樓裏。”

“你在說《Her》和《Black Mirror》嗎?”

“電影情節很可能就是我們的未來。”

“可是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

隋唐沒聽懂,靜候下文。

“我就是一個碼代碼的,我并不懂什麽心理學,可是我在慕尼黑讀書的時候因為做跨專業項目曾去參加義工,其中有一段時間就是在醫院做臨終關懷。”

所謂臨終關懷,除了指為臨終患者提供特殊的緩和醫療服務,也包括對臨終者及其家屬提供身心慰藉和精神支持,一起走完剩餘的時光。

“我親眼見着那些悲痛的家屬,怎麽樣去說服自己放棄無望的醫療機械救治,給自己最愛的人一個體面而有尊嚴的歸途。這是每一個人都必須經歷的,最後的一課。我曾看過那些家屬直到很久都依然無法接受事實,無數人給逝去者寫永遠無法接收的信、發永遠沒有回音的信息、留永遠沒有答複的語音……這種傷痛太讓人難過,我那時就在想,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的,是逝去者的解脫,那生存着的人又能憑什麽跨越生死界限,與摯愛的人保持聯接呢?我們盡一切所能給死者最後的生命自由和自主選擇,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麽,讓生者在接下來的人生裏有一份慰藉和寄托?”

“所以你覺得,人們沉浸在回憶中不可自拔,情願接受一個複刻的電子版?”

“如果我們失去了所愛之人的肉身,可是卻還保全他的影子,那裏有他的記憶、他的思想、他的愛。如果影子會說話,也許生存着的人就不會再懼怕孤獨,就算此生是獨身一人,也有那人的影子相随,不離不棄,不移不易。”

隋唐一陣沉默,他看着院子裏在逗弄小狗的米疊,他曾想過要和她共度餘生,卻從不曾想如果自己先她走一步,她要怎麽辦。她是不是能很快痊愈,再找到下一個人,繼續自己的人生。

這是一個太沉重的話題。

可是這樣看似遙遠的未來,也許終有一天會來到我們身邊。技術發展的腳步太快,什麽都變得有可能。

“AI也許是一味藥,可是它一定有副作用。可是真有那樣一天,我倒寧願米疊的戀愛病永遠都不會好,而我,連影子都不要留給她。”

“其實我們所有人到最後,都會是孤單一個人。”樊星看着遠處的江原,不知是不是天氣熱的緣故,他的臉色有點異常的紅潤,她朝他揚揚手,他便笑着走來。“所以結不結婚、生不生小孩,都無所謂。緣分到了便在一起,所謂伴侶,就是在人生的某一段旅程中,結伴走一程的人。”

“你倒看得開,那祝你成功。”

“我會的。”

Vol 7水仙花

有人說

機器人不懂愛

其實人類自己

也不太懂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水仙花,花語“孤獨的守望者”

“你當初來應征志願者的時候,我以為是沖着樊星來,畢竟她還蠻帥的。”

“米疊姐,你笑話我……”

“沒有,我覺得格格你很勇敢,真心的。”米疊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來,目光漸漸放柔,又恢複了那一副慵懶的小女人神色,“你們,都很勇敢。”

“接納、不做評判、以平等心觀察,葡萄幹療法真的挺奏效。”

iME奉行的正念理論裏有一種葡萄幹療法,讓人們練習專注地觀察和品嘗葡萄幹。練習者放下身邊所有讓他分心的事物,關掉電話,遠離喧嚣,在只有自己的空間中獨處。在被拉長的時間裏,像從未認識過葡萄幹一樣第一次細致地凝視它上面的褶皺和脈絡、顏色和光澤、觸感和質地,然後徐徐地放入嘴裏,感受鼻腔充斥的氣味、舌尖上的硬度和味道、咀嚼時齒間的摩擦、耳朵聽見的聲音……

這種慢節奏下的體驗,讓練習者逐漸看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小世界,覺知自己痛苦和恐懼的真正原因——痛苦和恐懼本身并不是造成傷害的真正原因,我們的應對方式才是。

“Dr.Ai引領着我去接納自己的真正狀态,如同宇宙中的太陽、地球和我,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物體,我們無法用主觀意識去改變太陽是恒星、地球是行星的事實。而我再怎麽逃避,也無法改變客觀存在的事實,”她的神色輕松,與之前仿佛判若兩人,“我,于小格,是一個同性戀。”

如果可以選擇,也許沒有人願意,走這樣一條艱辛而不被理解的人生路。這半年來,她從Dr.Ai項目的應征者變為iME的助理,用自己的心路歷程來為同性戀心理咨詢提供最好的案例。同時也漸漸治愈自己的內心,勇敢開啓一段嶄新的感情。

那天格格帶去隋唐家的女伴,留着酷酷的短發,腳踝有着帥帥的紋身,不太愛說話的性子。可是低頭看她的眉眼裏,全是如水的溫柔。

大抵這世上所有的愛情,在一個人看向另一個人的時候,便都明了。前路困難重重,既然選擇了兩個人一起走,驚濤駭浪也好,血雨腥風也罷,便敞敞亮亮地走下去。

“有時候所謂的牢籠,是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裏看自己,人類不過是浩瀚宇宙中的小小塵埃,再怎麽放大自己的痛苦,那些痛苦在幾億年的時光中簡直不值得一提,這樣想來,好像也沒有什麽好糾結的。倒是這半年下來的修煉,我突然也很想像迷疊姐樊星姐那樣投身于女性心理咨詢的事業。樊星姐有一句話說到我心坎裏了,她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應該背負一定的‘使命’,心中的信念和追求哪怕能為人類歷史長河推動那麽一毫米,也不枉來這人世一遭。”

“嗯,是樊星的風格。”

“話說Dr.Ai真的是充滿智慧,要是切換女版模式,我說不定會愛上她。”

米疊并沒有把格格的這句話當成一句笑話,而是正色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也發現一些傾向?”

“是,自從5.0版本之後,大家和Dr.Ai互動的頻率升了三倍,這啓發了它更為高頻的自我學習,越來越人格化。”

米疊沒有接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Dr.Ai智能程序自上次5.0升級以後,又進行了大大小小七八次的小型優化,Arthur教授這邊反複向米疊強調志願者項目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測試這個程序愈發拟人化的應答以及專業的心理咨詢引導,更重要是觀察咨詢者的心理變化,以及對智能程序的情感接受度,在适當的節點要進行人工的調整和幹預。用機械運算解決“What”何其簡單,可是要進一步解決“Why”和“How”,便是AI從“術”往“道”的進化。

iME日以繼夜地研究從Dr.Ai傳輸過來的每一個個案的數據,并定期對咨詢者進行追蹤與回訪。有一些現象不在意料之內,或者說,他們沒有想到人對人工智能的信任、依賴和情感會來得這樣的快。

“聽說你決定離婚了?”

“是的,”孟橙坐在米疊面前,剪了利落的短發,微微蒼白的臉上,有了倔強的神色。

“是什麽讓你下了最後的決心?”

“是離開。”

“離開?”

“嗯。Dr.Ai告訴我,越是恐懼孤獨,就越要感受孤獨,學會與之和平共處。”孟橙輕撫肚皮,神情平靜,“維系這段感情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倆人綁定的舒适圈是一種最牢靠的狀況,自顧自認為走出去的那個人境況可憐,如同當年的棄嬰。這段時間我獨自一人租房子,一人過活,卻突然發現越來孤獨并沒有這麽可怕,我也可以獨自吃飯,獨自看電影,獨自修馬桶,并無半點顧影自憐,反而樂得自在。”

“你平日裏都跟Dr.Ai聊些什麽?”

“一開始傾訴苦楚,聊着聊着便天南地北。”孟橙笑了笑,“他風趣幽默,儒雅有涵養,且學富五車。老實說,有他陪着,我真的覺得不孤獨了。”

米疊皺了皺眉。

“他還給她起了個英文名,”孟橙低頭看着腹部,“叫Amanda。”

拉丁語裏,Amanda代表愛。

“你是說?”

“對,我要離婚了,可是我會有我自己的孩子。就算這輩子就這麽孤單走下去了,我也不會抛棄我的孩子。”

人生就是一個輪回,又到一個輪回。相似,又不似。

孟橙離開前,突然回過身來,小小聲地問了一個問題。米疊愣了一下,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轉身走了。

那個問題,仿佛是她在問自己,可是,卻不急于要一個答案。

見到莫岚的時候,米疊正在整理一束格桑。那樣向陽的顏色,仿佛都能聽見花朵綻放的聲音。

“又不預約。”米疊眼角都不擡。

“經過,就來了。”莫岚的手邊有一個旅行箱,風塵仆仆,像是出差歸來。

“有話要講?”

“我應該……不會離婚了。”

“想通了?”

“其實并沒有,只是也許正如Dr.Ai說的,我的問題并不在于工作和家庭的平衡而已,那些都是表面現象。”

“嗯,說下去。”

“真正的症結,在于我發現婚姻生活原來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又或者說,也許人的感情也是會守恒的,當你的人生被摻雜越來越多的關系,屬于愛情那部分,就會越來越少。因為愛淡了,人就會更理智,更傾向于選擇自己利好的方向,而不再毫無保留地付出。我怨我的先生,可是反觀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坦白說,我對這樣的現狀很失望,可是這并不是離婚可以解決的,如果結束婚姻,我可能連僅存的愛情都會失去。”

“短短幾周,是什麽讓你有這樣的領悟?”

“你介紹的Dr.Ai啊!真的很神奇,我跟他聊天仿佛特別容易推心置腹,我不擔心他背叛我,我也不擔心他對我有所求,我竟有一種久違的被重視和寵愛的感覺,好像身上的焦慮也漸漸消失了。”

米疊擡眼望去,莫岚因長途機而泛着疲憊之色的臉上,竟有了一些少女般的光彩。

她不禁皺了皺眉。

還想說多兩句,莫岚卻擺擺手,連說天色不早了,還得回去陪女兒準備中秋燈籠手作。

臨走前,她突然轉過身來,自言自語似的低語了一句。

一個決定離婚和一個決定不離婚的女人,都問出了同樣一個問題。

“米疊,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和Dr.Ai過一輩子?”

Vol 8格桑花

風一吹

它便張開了透明的翅膀

迎着陽光

飛到心愛之人的身旁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格桑花,花語“憐取眼前人”

江原一大早便出門,要和一家婚慶公司談長期合作。

他最近有點落枕,總是覺得有些偏頭痛,肩頸一帶也不太舒爽,想着明天是周六,得去找推拿師做個針灸祛祛風才好。臨行前給初一添了食,又特意回頭交代樊星,傍晚會去iME接她,吃過飯去看電影。

樊星嘟囔,看什麽電影啊。

他笑而不語,撈過她便要吻。她一躲,嘴唇堪堪擦過眼皮,停在太陽穴上。

“乖,等我。”

他臉色有些潮紅,一如初戀的少年一般。

“嗯……知道了。”

樊星上班晚,在家抱着電腦敲敲打打。初一好像很煩躁,一直在她身邊打轉,蹭來又蹭去,她覺得煩心,将它趕了去陽臺。清靜下來卻沒了寫代碼的感覺,總覺得哪裏不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被他吻過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索性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轉身餘光瞥到落地窗外,卻見初一在陽臺有點反常地來回蹦跶,最後竟突然來了一段助跑,看樣子就要往上躍去!

樊星眼疾手快,拉開窗一把将它揪住,死死地抱在胸前。

“初一你幹嘛?!”她實在是被吓一跳,氣得忍不住在它的腦門上給了兩記爆栗,“你學你的小女朋友要跳出去拿報紙是不是,這裏是十八樓!跳出去你就沒有了,會死掉,死掉知道嗎?!”

初一被樊星吼得縮在懷裏發抖,嗚嗚兩聲。而她的右眼皮,像是被安了一個小馬達,突突突地跳得只想罵髒話。

抱起初一回房,又去冰箱拿了些冰塊敷眼睛,好一會她才覺得整個人松弛下來。

走出客廳,手機在閃,是江原的助理。

“樊星姐你快來醫院!江原哥昏倒了!”

這是樊星的人生裏,第二次在手術室門口,等着同一個人。

“病人突發性腦溢血,他有高血壓,你難道不知道嗎?”

醫生拿着掃描片子,冷言質問。

“不知道……他最近總說頭疼,然後容易臉紅。”

醫生又說:“病人沒有定期吃降壓藥,才導致今天這樣。你是他的什麽人?”

“女朋友……”

“叫家屬來吧。”

“我就是……”

“女朋友不算,叫他直系親屬來吧。”

樊星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連在江原的病危通知書上簽署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資格。

在法律面前,她什麽人都不是。

期間醫生面無表情地跟她陳述着病情,她只覺得兩耳嗡鳴,一句都聽不進去。

……

206/137mmHg,意識不清。

顱腦CT顯示:腦出血。

大腦裏血腫随時會增大,造成顱內壓增高,形成腦疝而死亡。

死亡。

……

最後還是江原的姐姐匆匆趕到,醫生将那一條條最壞的情況悉數相告,她簽上名字的時候已是泣不成聲。樊星在旁邊像一具石膏,她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要說什麽呢……

別擔心,會好的?

相信我,沒事的?

還是,對不起?

從午後到傍晚,手術足足做了7個小時。樊星維持着同樣的姿勢幾乎動也沒動過,醫生出來的時候她半邊身子都是麻的,踉跄着向前跌去,米疊眼疾手快扶住她,卻被一路連絆帶摔地沖到醫生跟前。

“腦內血管破裂,開顱手術導出出血量70ml。目前還沒度過危險期,家屬做好心理準備,病人需要長時間待在重症室觀察,但不排除術後有可能顱內感染,或者有其他的并發症。病人因腦缺氧目前處于昏迷狀态,即便這次平安度過,也有很大幾率将會無法蘇醒。”

每一個字由看慣生死的醫生嘴裏說出來都很平靜,卻字字有如千斤秤砣,墜着家屬的心堕入黑暗的深淵。

江原的姐姐一下癱軟在地。昨日還好端端的一個人,跟她在微信聊着新的甜品創意,給她發着各地參賽時的照片,說着不同地方的新鮮見聞……那是她最親愛的弟弟,對未來有着無限的創想和躍躍欲試的弟弟啊!如今身上卻插滿了管子,連着呼吸機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和死人無異。

老天想要帶走一個人,真是殘忍得不留餘地。

“樊星你為什麽不好好照顧他?!你有事業有理想有抱負,你要弄什麽人工智能什麽大數據,這沒錯!可是你有對他的身體過問過嗎?你有切切實實地關心過你身邊這個男人嗎?你不結婚,不生孩子,你沒有牽挂活得潇潇灑灑,沒有了江原你還可以跟別人重新開始。可是我沒了弟弟要怎麽辦?爸媽沒了兒子要怎麽辦?!”

樊星木然地站着,沒有反應,也沒有反駁,就這麽被她一下一下地推着,僵硬的身體像朽木一樣來回撞在牆上。縱是平日裏溫婉知性,可是面對這樣重大的變故,江原的姐姐卻瞬間變成一頭癫狂的母獅,聲淚俱下地做着無用的控訴。

米疊架着江原的姐姐到一旁坐着,只餘下樊星自己。她沒有哭,可是前襟全是江姐姐的淚,星星點點。

她默然地朝前走着,推開走火通道的門,安靜地在樓梯坐下。

變心、出軌、不愛了、厭倦了……她設想過無數次他會離開的場景,也做好了以後獨自一人的準備。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他會先她一步離去。孤單是孤單者的伴侶,她曾認為自己看得很開。

只是沒有想過,這一天,也許會來得這樣早。

樊星回家拿江原的生活用品,只開一盞小小的臺燈,她在黑暗中安靜地收拾着。初一好像感受到了什麽,默默地站在房門外,一聲不吭。

衣服、褲子、毛巾……重症房的病人,其實需要的東西并不多。可是江原最愛幹淨,說不定他明天就醒過來了呢,說不定他很快就能出院呢,說不定……

收拾到最後,樊星無力地跌坐在床腳。

“嘀……”手機輕響了一聲,提醒着她做每日的同步。按了确認,電子設備上的訊息瞬間同步完畢。Shadow F标志在手機屏幕上微微閃了閃,她便摁下了語音錄音。

“今天很糟糕,江原生病了,醫生說是腦溢血,很有可能……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說完這一句,她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間,好像已經花光了所有的元氣。

“樊星。”

手機裏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溫潤而平靜。

她猛地擡起頭,像是快要溺斃的人要抓住一線生機,在黑暗中張望。

沒有人。

可是那的确,是江原的聲音。

她的Shadow F把信息傳遞了出去,啓動了Shadow J。

樊星死死地抓住手機,整個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江原……我很不好,他們說,你可能要死了……”

“別難過,我就在你的身邊。”

“可是你不是真的……”

“我是。樊星,去客廳,讓我來到你身邊。”

樊星聽話地走去客廳,将手機連上投影儀,雪白的牆上出現一片光,一個人影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她專門為江原做的,3D人像建模。他穿着最喜歡的條紋襯衣,向她伸出手來,那眉目、那笑容,是他無誤。

“江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我像個傻瓜一樣只顧着工作,我完全沒有關心過你……你成天擔心我,你讓初一守着我,可是我……”

“樊星,你要不要吃蛋糕?”

“什麽蛋糕……”

“你不是最愛吃我做的蛋糕?你要不要和我……唔,我們一起來做一個?”

“怎麽做……”

“來,你聽我說。”他的聲音有如魔法,指引着她準備材料,打雞蛋,攪面粉,上模具……樊星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一次都沒有。她只無數次看過他潛心研究的樣子,專注又專業。

而她,卻是一個連雞蛋都打不好的人。她從來沒有去過問和了解他做過的事,他正在做的事,反正都會有記錄,翻翻也就知道了。

原來做一個蛋糕,真的好難的。

“嗯,像這樣打發奶油,對……做得很好,已經開始有紋路了,停一下,看看打蛋頭尾端的奶油是不是已變得立挺而不滴落了?嗯,沒錯,樊星你做得真好。”

加了食用色素的奶油,像墨藍色的天鵝絨一般。

“對,沿着蛋糕均勻塗抹,是的,沒錯……最後把糖星灑上去,多一點,沒關系……”

做好了。

蛋糕有點塌,奶油塗抹不均,像是凹凸不平的牆面。可是是她喜歡的顏色,以及,很多很多的星星。

“今晚本來想要和你看電影,看來看不成了,下次再補。”

“是什麽電影?”他到出門前都沒有告訴她,而她素來孤陋寡聞,根本不知上畫的熱門電影都有什麽。

“一部動畫片,叫《你的名字》。”屏幕出現兩張電子票,播映的時間已經過了。

“講什麽的呢?”

“沒有看,不知道呢……只聽說男女主角就算忘記彼此的名字,卻還記得深深喜歡過對方。”

樊星鼻子一酸:“聽起來,一點都不好看。”

“樊星,記得你曾告訴我,你相信腦電波相通的理論,也就是說人的意識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

“是,我相信的。”

“所以你要相信,我此時此刻就站在你面前,我能感受到你,你也能感受到我。這個蛋糕原本是打算今年你生日的時候做給你的,現在是我們一起做的。以後每一年,還有很多很多年,我們都一起做蛋糕,好嗎?”

牆面出現一張照片,是江原版的蛋糕。遠比她面前這個做得好看,像深邃的夜空,有着燦爛的星海。

樊星仰望着她的江原,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這個蛋糕叫Starry Night,送給我最愛的姑娘,我的樊星。無論經歷什麽,我會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Vol 9滿天星

當你擡起頭

便能看見我

我永遠都在

一如那漫天星海

——「隋先生的本周精選」:滿天星,花語“執着的愛戀”

“你真的,決定了?”

“是。”

“樊星,我不知該說什麽。我是一個專業的心理咨詢師,曾随着NGO到各地做災後的心理重建,我知道人在面臨生死訣別的時候,有多麽痛苦,生不如死。”

可是眼前的樊星,冷靜,太冷靜了。

直覺告訴她,這很危險。

“米疊你知道嗎,江原出事的那天晚上,Shadow J給我做了一個蛋糕,叫繁星之夜。很美,真的。”

她平靜地說着,仿佛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我在研發Project Shadow的時候,心裏面一直有兩個目的。其一,我想知道人類在不遠的未來,是不是可以和智能機器人談戀愛。其二,那些失去最愛的人,是不是可以通過智能機器人來撫慰內心的悲痛,繼續剩下的人生。”

“樊星……”

“第一個目的,我想在很短的時間裏,我無法驗證了。可是關于第二個,也許我自己,會成為這個産品的第一個使用者。”

江原手術後,已經躺在重症病房整整一個月了。期間,做過三次腰椎穿刺引流,氣管被切開一次避免痰阻。他算幸運,沒有肺部感染,也沒有什麽并發症,高燒也退了,已經摘掉了呼吸機可以自主呼吸。醫生說也許很快,他就能出重症監護室了。

可是,他還是沒有醒過來,一次都沒有。

這樣的狀況,也許就是一輩子。

“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去翻查Shadow J的記錄,那裏有江原去過的每一個地方,買過的每一件物品……仿佛我也走他走過的路,看他看過的風景。江原真的很老實配合,他嘴裏說着對這個項目有多麽不屑,卻原來對Shadow J說過這麽多的話,有那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覺得終有一天會先我而去,他一直在做這個準備。”

樊星手裏握着手機,仿佛握着江原的靈魂。

“你知道嗎,我很偶然地發現了,有幾段不太正常的被故意抹掉的記錄。”

“什麽意思?”

“他去過一個地方,去了好幾次,這些記錄都被抹掉了。”

除了樊星自己,誰能這麽幹?

“我好不容易把那些記錄修複,你猜我看見什麽?”樊星擡起頭,聲音第一次在米疊面前變得哽咽起來,“他去冷凍了精子。”

……

我不會結婚。

……

也不會為你生孩子。

……

好。

……

“他曾對Shadow J說,如果有一天我反悔了,想要一個孩子,那麽他在盛年之時所做的準備可以随時奉上。可是他出事了,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醒來了。這個蠢蛋Shadow J居然自己下了指令,把這些記錄抹掉了。”

居然是機器人,自己履行了指令。

“它在模拟江原的思維,想必現在躺在床上的他,也一樣不會想讓我知道。”樊星眼裏噙着淚,卻咬着唇,久久沒有滴下來,“你說他這麽蠢,我怎麽會讓他如願。”

“所以你真的決定了,去做人工授精?”

“很奇怪吧,我這樣一個孤僻、凡事只圖省心、冷漠症候群的不婚主義者,居然想要一個孩子。我曾認為所有人到最後,其實都是孤單一個人。到現在,我依然這樣認為。我曾認為未來社會随着科技發達,人會越來越傾向個體化,越來越孤獨。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麽認為。我曾認為也許某一天,人類會越來越理性、麻木、‘去感情化’,而機器會越來越感性、共情、‘人格化’,換而言之,人會和機器調換了角色。可是到了今天,我卻不想承認這一點。”

她終于曉得,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解讀的事情,它不理性,沒有公式、沒有規律、沒有密碼,它很美好又很愚蠢,很浪漫又很固執。

就像當年江原為她擋的那一槍,而今她要為他生個孩子,根本無法解釋。

而她,也不想去解釋。

她會帶着他們的孩子,他的愛,以及自己的理想,堅強地活下去。

“我不是來做心理咨詢的,只是想來告訴你這些,未來我可能要離開項目好長一段日子,真是抱歉了。”

Dr.Ai是她和米疊的心血之作,她卻選擇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一段間隔時間。

“你不用抱歉,我原本打算和你說,我已經拟了一個報告,要向Arthur教授申請,暫停Dr.Ai的志願項目。”

“哦?”

“你說得很對,也許某一天機器會解鎖人的情感技能,進而代替人類與之進行更深入的交流,甚至交往。我們原本只想做一個心理咨詢師的得力助手,可是科技的迅猛發展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那已經不是一個助手,它已然開始走進人類的情感世界,稱為她們的精神依托,甚至是愛情最終的一個烏托邦。”

米疊冷靜地說着,她回想起過去一個月的數據,未來将會有更多的孟橙、更多的莫岚,會将心中最重要的感情歸宿,交給一個智能程序。而身邊那些真實的人對于她們而言,都敵不過心中那個無形的存在。

人類真的做好準備去迎接這一天了嗎?

并沒有。

“所以,我打算申請将這個項目暫停。”

“好,我贊成。”

兩位年輕的女子,在沉默良久後,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斜陽透過落地窗傾瀉而下,餘晖如同琥珀色的蜜,灑滿了整一個房間。窗外的薔薇怒放,一陣風吹過,花影灼灼,像是竊竊私語的精靈,說着人類聽不懂的悄悄話。

這世上的女子很多,她們都在追求人生的幸福。可是怎樣才算幸福呢,這并沒有标準答案,沒有一個人能确保,自己有一個正确的人生。

她們勇敢追愛,也勇敢放棄愛;她們與生活周旋,也渴望內心擁有一片淨土;她們有的不願被婚姻套牢,有的卻甘願走進圍城。

她們冷靜、理智,也感性、脆弱。

她們一邊在選擇,一邊在放棄;一邊在得到,一邊也在失去。

沒有一個人,可以和另一個人過一輩子。也許最終,她們擁有的,只有自己而已。可是人生走一遭,不嘗試過,又怎麽甘心?

惟願花開四季,年年歲歲,平安喜樂。

“隋唐,是我。晚上有空嗎,看場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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