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缸》作者:w從菁

|一

玻璃在瓷磚上四分五裂,水光四濺,魚鱗在日色下閃着彩虹般的流光。

金魚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透過波瀾的水浪望向天空,它喘息着踩進生與死之間的間隙,張大着眼睛張望着這樣明亮的世界。

人們把這條間隙賦予了一個名字,稱之為自由。

男人滿身酒氣地靠在火車硬座上,他下巴的胡渣許久沒剃,頭發長過耳垂,領帶打得歪歪扭扭,邋遢模樣與身上昂貴的正裝形成鮮明對比。

窗外電線杆,房屋,大橋飛速地閃過,剛下過小雨,天陰沉沉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遠遠地望見城市裏霓虹燈的光,男人嗤地笑了一聲,把面前的啤酒全部都灌進了嘴裏。

二十個小時前,他正打算尋死。

但現在他還活着,買了火車票,即将回到曾經待過十二年的城市,去簽他雙胞胎弟弟的死亡證明。

“穆先生,”醫生摘下口罩,把證明放在他的手裏,說,“您弟弟的通訊錄裏,親人中只聯系得到您……”

穆遇握着筆,看着死亡證明上弟弟穆聞的名字怔愣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在末尾簽上了字。

他去看了弟弟被白布蓋着的屍體。

那張與他有七分像的臉被撞得面目全非,唯有失去血色的唇還抿着他所熟悉的溫和笑意。

大貨車剎車失控,直直地撞上了正在等紅綠燈的穆聞的車。穆聞的車被兩輛車夾在中間,幾乎變成一堆廢鐵,他顱部遭受重創,肋骨斷了幾根,胸腔被玻璃洞穿,是當場死亡。

穆遇眼睛幹涸,沒有淚水掉出來,他回想自己上一次見到弟弟時,少年還含着淚笑着朝坐在火車上的他揮手道別。

他倚着醫院的牆坐了下來,手裏緊緊抓着弟弟的遺物,一部手機和一個錢包。

過了許久,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醫院。

他離開這座城市時才十二歲,即便曾經對這裏的街道爛熟于心,十多年的歲月也足以将一切變得陌生。所幸街角的小酒館還沒關門,穆遇走進去,點了一大箱酒,一瓶一瓶地往嘴裏灌,灌到眼前一片模糊,昏黃的燈光化成無數金色的花落在他身上,滾燙又冰冷。

酒精麻痹人的神經,爛醉如泥時他體會到的并不是歡愉,而是漸漸迫近的死亡。

昏睡中,他隐隐覺出有人在替他擦臉,鼻尖還嗅到了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

他是在一張寬而柔軟的大床上醒來的,窗簾外陽光燦爛,大概已經是正午。

穆遇晃了晃腦袋,下床走進了浴室開冷水洗了把臉,被酒精麻醉的意識終于回來了大半。

他放水後走出來,眯着眼睛打量這個他睡了一個晚上的地方,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等他去拿放在床頭櫃的手機時,才看到上頭擺着的相框。

裏頭是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互相摟着脖子,笑容燦爛。

一個是他弟弟穆聞,另一個他不認識。

相框的背後寫着[Mon amour]。

穆遇正看得出神,卧室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從門後探出頭的是個面容清秀,栗色小卷發的青年,正是那張照片上他不認識的人。

小卷毛看到他醒了,彎着眼睛朝他笑了笑,還揮了揮手裏炒菜的鏟子。

他理好衣服,雖然滿心茫然,但還是走出了卧室。

餐桌上擺了幾盤菜,粥顯然是冷了些時間,已經不冒熱氣了。小卷毛穿着小熊圍裙在廚房洗鍋,聽到穆遇出來的動靜,立即回過頭,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飯菜,讓穆遇先坐過去。

穆遇坐在了沒有動筷。

小卷毛擦幹淨手後就走了出來,坐在了他對面,一雙明亮的杏眼定定地盯了他一會,才從圍裙裏拿出便利貼和筆,埋頭寫了什麽遞給他。

[是粥太冷了嗎?我再拿去熱一熱?]

難怪這個小卷毛看到他一句話都沒說,原來是個啞巴。穆遇搖了搖頭,捧起粥喝了一口。

[最近工作太忙了吧?胡茬都忘記剃了XD]

穆遇正喝着粥,小卷毛又遞過來一張紙,還在最後附了個笑嘻嘻的臉。

“你是穆聞的……”穆遇正要開口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小卷毛就起身去拿了一束花插在了餐桌上的玻璃花瓶裏。

他忽然注意到小卷毛每根手指上都塗了極鮮豔的指甲油,且是不同的顏色。

這樣的一個愣神,讓他沒能把話問完,小卷毛就又咧着嘴笑着塞了張便利貼到他手裏。

[穆聞,吃完飯,我來給你剃胡茬吧]

|二

穆遇在屋門的便利簽上獲知了小卷毛的名字。

那張便利簽上寫的是[穆聞和于念的小窩],背後跟着小卷毛畫的各種笑眯眯的小表情。

他被于念當成了穆聞,因為他們七分像的長相。

可如果于念和他弟弟是愛人的話,又怎麽會認錯?他與穆聞分別這麽多年,早便長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穆遇想着想着,不知是出于什麽心理,他暫且沒有真相說出口。

房間裏處處都是自己雙胞胎弟弟的痕跡,他像個突然闖入別人家的小偷一樣,覺得自己與這個裝潢溫馨的家格格不入。他想着事,無意間踢倒了地上的垃圾桶,一尾死去的金魚從桶裏掉了出來。

穆遇怔怔地看着金魚,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猛地被誰扼住一般,惡心和悲哀沖了上來,讓他差點嘔吐在地上。

于念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把垃圾桶扶了起來。

[昨天沒等到你回家,我太着急了,就把金魚缸打破了]

小卷毛要給他剃胡茬前,很是沮喪地用便簽跟他解釋。

穆遇動了動嘴唇,想說甚麽,但最後只說出一句“沒關系”。

于念神色專注地幫穆遇刮胡子,動作溫柔而小心。穆遇看着青年卷發上小小的發旋,一言不發。

[我要去雜志社談些事,下午就回來]

小卷毛留下這一張便簽就離開了。穆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渾身難受,他在屋裏轉了幾圈,也跟着出了門。

樓下是早餐店,看店的小姑娘原先在低頭玩手機,穆遇下來時她忽然擡起頭,笑着喊了聲“穆哥”。

穆遇反應了一會,才明白對方也是把他誤認成了穆聞。

小姑娘沒聽到回應,愣愣地打量了樓梯上的穆遇好一會,連忙道歉說:“不、不好意思,你和穆哥長得太像,我認錯了……”

穆遇說:“他是我弟弟。”

小姑娘哇了聲,笑着說:“怪不得會那麽像,你是來看穆哥的嗎?”

穆遇沒有說甚麽,只是擡起頭,看向了不遠處的老式電視機。

屏幕有些模糊,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的手揣進了兜裏,抓住了裏頭的煙盒後,才不至于渾身顫抖。

店裏的老式電視播報着新聞,正好是大貨車撞上小車的監控錄像。

是回旋不斷的轟鳴聲在他腦子裏炸得他頭暈眼花,他聽到自己平靜地對那姑娘說:“他出了車禍,昨天走了。”

風扇呼嚕嚕地轉着,卷着夏季燥熱的空氣,翻起浪潮撲打在人的身上。

他沒有再看姑娘的神色,也沒有再聽她說了甚麽,就很快地離開了。

|三

街道上很熱鬧,這裏的景色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有些事物變了,但還有些事物還維持着原樣留在這裏。

穆遇停在天橋上,靜靜地看着下面的車水馬龍。在他小的時候也和弟弟來過這裏,他們背着書包,等着人行道的燈由紅變綠。

路旁推冰淇淋車的阿婆對他們兄弟很好,給他們的冰淇淋球總是比別人的要大些。其實弟弟穆聞不太愛吃甜食,大部分時候,都是由他吃掉兩人份的。

在爸媽離婚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和弟弟形影不離,放學後一起去買冰淇淋,一起回家。

他們是父母間洗不去的膠水,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黏在一起無法分離。

後來他跟了爸爸,穆聞跟了媽媽。

穆遇常常在想,是不是早些把事情說清楚,最後才不會鬧得那麽難堪?

他在橋上原本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和于念說清楚,但回去的路上忽然下了暴雨。他買了傘,剛推開便利店的門要離開時,一個渾身濕漉漉的青年忽然撲過來抱住了他。

那頭卷毛都被雨水打得濕噠噠地黏在青年的臉邊。

青年臉色蒼白,可卻是笑着的。

穆遇展開那團塞到自己手裏的便利簽。

[穆聞,我好想你]

他們兩個撐着一把傘走在雨中,沉默無言。

昨天來時天就陰沉沉的,今天果然就下雨了。穆遇垂眼看着在自己靴子下濺開的水珠,好像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踏碎自己心中亂成一團的思緒。

走在一旁的于念手裏提着剛從市場買來的菜,臉上滿是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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