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

“說說看吧,你們開發到啥程度了?”塗陡翹着二郎腿,腳趾勾着那人字拖晃來晃去,又補了一句:“不是我想聽哈,就你來都來了,我順口問一句。”

夏焰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這是最近一次章堯拿去給投資人看的demo。

“嗯,3D渲染是做得挺真的啊,不愧是做游戲的,”塗陡一邊看,一邊啧啧嘴,“可你們設備好弱啊,數據量也不夠大……”

她聽得心裏打了個突。

“你們是花了大價錢跟GEN合作設備的吧?聽哥的,別被坑了,”看她一臉狐疑的樣子,他拇指一抹鼻尖,“我跟你講,你們現在玩兒的這套,都是我們好幾年前玩剩的,誰現在還帶着個頭顯穿個連體衣跑來跑去,跟個弱智似的。”

夏焰的右眼跳了起來。

“當然哈,我們也沒做出什麽商業應用出來,”塗陡搓了搓手,“老顧太佛,戳不動。”

“怎麽才戳得動?”

“他師姐幾年前曾經做過一個項目,把自己愛人每天的數據同步了,去哪兒了、買了啥、社交媒體發了啥、兩人聊天記錄說了啥……還每天對着AI說話,通過長時間的機器學習來達到仿真聊天。老實說,雖然硬件差,那個模型還是挺紮實的。”

“他師姐是樊星嗎?”夏焰突然想起什麽,“亞瑟教授的天才高徒,負責過一個将AI應用在心理咨詢的項目。”

“诶你知道她?”

“我查不到Mars任何介紹,順着亞瑟教授的資料往下查的。”

“有兩下子啊。”

“後來呢?”

“後來這個項目停了。”

“為啥?”

“她……”塗陡突然就閉了嘴。

夏焰擡頭,原來是顧長庚出來了。

“我就說了不能合作不能合作噻,”他兩腳一撐地,掄起雙掌就推着她往外走,“你這姑娘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走走走走走……”

他把夏焰推出門外,使了使眼色,無聲地做了個嘴型:“你等他自己想通。”

轉過身,顧長庚卻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

“咳咳,”塗陡有點自讨沒趣,自顧自坐下來抖腿,“苦啊,苦啊。”

一旁的顧玥覺得好笑:“土豆哥,你又嘗到人家的情緒了?”

他點點頭,頗為無奈地聳了聳肩。

塗陡是通感症患者,他有一個奇異的功能,就是可以嘗到他人的情緒。聽一曲歡快的鋼琴,味道是鮮嫩多汁的草莓;聽一個人講笑話,是鹹甜口的炸酥魚。

而他眼裏的夏焰,像是一壺苦澀的蓮心茶。

他看着顧長庚的背影,無聲地笑笑。

也許這世上只有怪人和怪人,才成得了莫逆吧。

夏焰去懷遠紮作找顧長庚的時候,林漫剛剛從一個早會上下來,就接到她微信。

“我要去找他學姐。”

她無奈笑笑,夏焰這個人想到什麽就去做,不撞南牆決不罷休,又虎又莽。

在走廊碰到了張盈,她是對口夏焰組的HRBP(人力資源合作夥伴),才來了幾個月就提辭職,試用期都沒到,拍拍屁股說走就走。

“漫姐——”要離職的人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樣,塗了茜紅色的口紅穿着大花裙子,搖曳生姿,“今天是我Last Day,請你喝奶茶!”

林漫邊走邊笑着接過,禮貌地回了句謝謝。想起每天忙得炸毛此刻還要親自東奔西跑的某人,林漫便随口說了一句:“你走得不是時候啊,夏焰正是要招人的當口,指望着你呢……”

“啊喲說這些,我心裏也不好過的呢,”張盈挽着她的手臂故作親熱,“老實說要是我的對口是漫姐你,趕我走也不走!”

林漫腳步緩下來,咬了咬吸管,慢悠悠地說:“呀你淨給我說好話。”

“我哪是會說好話的人,不怕跟你說,這個夏焰真是不好伺候,”張盈仿佛打開了開關,絮絮叨叨細數起來:“不是只有我說啊,大家都覺得她整個人鑽錢眼裏了,沒點人情味。”

“是哦?”

“是啊,什麽新人一來就被虐得半死不到12點不給回家,什麽孕婦不減活什麽都得親自上,還有技術部門的同事天天被迫三更半夜做測試做到爆肝……哎喲我也是聽別人講的哈,還有聽說她知道老章喜歡喝酒,就一天到晚陪着老板喝,這位子多半也是喝回來的吧……啊喲也是別人講的啦,說她眼裏只有錢。不過我跟過她幾次招人,前前後後找了好多就是入不了她眼,啊喲我真的耗不起我還是走人好了……”

林漫的吸管,咬得咯咯響。這奶茶齁甜,喝得她只想吐。

“我提辭職的時候她還找我聊天了,想留我來着,我想着都要走了,就跟她說了些掏心窩的話。”張盈挑了挑劉海,眨巴眨巴眼睛。

“哦?說啥了?”林漫有點疑惑,也沒聽夏焰提起過。

“我說:焰姐啊,你這種生活,我是真不稀罕。每天苦巴巴的只有工作,這跟我的人生規劃不一樣啊!我的人生呢,就是要有詩有酒有遠方,我是來上班的,不是來長結節的。焰姐,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啊?你是不是沒有體會過愛情的滋潤和美好?我勸你哦,試着去找個男朋友,去尋找一下你的人生意義。”

“你勸她啥?!”林漫突然松開吸管,控制不住聲調喊了一句。

“找個男朋友啊,”張盈揚了揚下巴,有點自豪,“這叫反PUA,95後整頓職場。”

林漫捏了捏冰奶茶,指尖被凍得刺刺地疼,她突然笑着說:“盈盈你真是有意思,對了你趕時間嘛?”

“不趕不趕,難得跟漫姐你聊天。”

“我要去前面小倉拿兩箱設備,這個點了大家估計要麽在外拉商務要麽都還在開會,你能幫我一下嘛?”

“呀這算什麽事兒啊,我跟你一起去!”

小倉其實是個不大的儲物室,架子上放着各種游戲智能設備和AR眼鏡。進了屋內,林漫把門一關,奶茶随手往架子上一放,開始脫西裝外套。

“漫姐,拿哪個……”張盈一回頭,愣了一下。

只見林漫一雙大眼睛怒氣沖沖,将高跟鞋一踢,外套随手一甩:“張盈我告訴你,別覺得自己拽了吧唧地在整頓職場,你知道個屁!”

方才關門那幾秒在腦海裏搜刮了無數髒話,最後也只是飚出來這一句。她身上的香槟色V領緞面背心有着淡雅的水紋設計,此刻卻每一個褶皺都跟着顫抖。

“剛進職場的管培生夏焰親手帶,一步步推着做項目做複盤,你以為新人要被看見是這麽容易的事情嗎?你只聽說他們加了幾次12點,你有沒有看到每天是誰在陪着熬大夜?孕婦的事情就更扯了,你說的是她下面的阿芬是嗎?當年帶着她的經理說要把工作減半,說得好聽是照顧,說白了就是職場歧視。美其名曰是要減輕孕婦負擔,其實就是想架空她來給最低績效評估,到時回來位置都沒有了。夏焰知道她努力,也知道她家裏環境不好,勒令所有人一視同仁,為的就是不要讓別人說閑話覺得孕婦搞特殊,私下裏夏焰卻多次跟阿芬說,量力而行,有事就找她。阿芬對夏焰知有多感激,生完小孩回來後狀态神勇,一下子就把那個經理取代了,流言怎麽出來的用腦子想想好嗎?”

她向來不會罵人,大家都說産品組老大林漫脾氣最好了,簡直是神仙老板。而現在卻越說越氣,周遭都是昂貴的設備又不能摔,只得握着拳頭指甲掐進手心:“技術部門是很辛苦,但半夜做測試的同事都是可以補休的,反觀她自己,經常三更半夜上線測試,卻從來不給自己補休。沒錯,她是去老馬那拍過幾次桌子,那是因為那邊走的人多招人又不給力,心疼一天到晚只有那幾個孩子在生扛。她跟着那邊天天熬大夜,還跟自己組的人說千萬別再壓技術,然後成日暗地裏給他們送西洋參含片生怕有人猝死,這些事,又有誰知道呢?

“說到喝酒,你們這些人哪只眼睛真的見過她去陪章總喝酒?我是真見過她喝酒。前幾年游戲版號審核總是下不來,好多游戲跳票就是上不了線,股價一路暴跌。夏焰就是不信邪,求爺爺告奶奶四處找辦法,在這道上求人哪有不喝酒,章堯去喝夏焰就跟着去喝……”

林漫最記得有一次前去救場的時候他們已經出來了,章堯讓司機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肯,大半夜圍着個湖神志不清地在暴走,一邊走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吐。走了四圈,吐了四圈,最終被林漫押着去了醫院。

“Zeta現在是最艱難的時候,有些事總要有人不管不顧去做,不然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嗎?道不同,離開就是了。但你随便聽幾句閑言碎語就亂說話,你算哪門子HR!”

林漫說得自己全身都在抖,技術組那邊窟窿還沒補上,算法工程師又集體出逃,章堯一個越洋電話過來夏焰就要赴湯蹈火,有時她也真的想不通,到底為了什麽。

而她其實沒有說出口的是:你哪位啊,憑什麽叫她去找男朋友,你憑什麽去指責別人的人生沒有意義。

你知道嗎,她光是好好活着,就已經是全部的人生意義了。

張盈被說懵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林漫。她唯唯諾諾地縮到門邊,一拉門把手飛快地閃身出去,甩下一句:“我還要去開離職證明哈……”

門自動關上,只剩下林漫一人。她緩緩蹲下來,抱着膝蓋把頭埋在雙臂間。

今天自己是怎麽了,如此失控。

可是她真心替夏焰不值,那些人,他們知道個屁。

“咯噠——”

後面的架子傳來一聲暗響。

她如同受驚的小鳥,一下子直起身來:“誰?”

有人半弓着身從架子後面探出頭來,撿起腳下一塊塑料泡沫板,緩緩舉過頭頂:“我,歐陽辰。”

他身材高大,這時候像個被追堵到絕路而不得不投降的逃犯般,舉起雙手巴巴地望着她,又補了一句解釋:“我在清點設備,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林漫趕緊伸手撈過西裝披上,又向前幾步趿上高跟鞋。

歐陽辰看着她剛才光膀子光腳丫子罵人,此刻又有點窘迫而狼狽,像是要找洞鑽的鴕鳥。

忽而覺得,有點萌。

“嗯,我知道你。歐陽辰,英文名Woody,夏焰組的運營經理,”林漫開始左顧右盼沒話找話,尋個時機遁走,“來了沒兩個月就過試用期了,應該是Zeta史上最快吧。”

“我也知道你,林漫,英文名Rumi,創新事業部産品總監,加入Zeta四年了,你也是史上升得最快的總監,”歐陽辰笑着放下雙手,眉目舒展,露出好看的大白牙認真地回答,“我們是同一個BU同一個項目組的呢。”

林漫更窘迫了,耳根發紅。

“我出去回郵件了,你記得鎖門。”裝不下去了,硬生生匆匆收場。

“你說的每一個字我覺得都對,我跟了焰姐兩個月,我服她的。”歐陽辰對着她的後背喊了一句,又認認真真一字一頓,“林漫,我挺你。”

她背對着他崴了下,扶着門把站定,輕輕“嗯”了一聲。

門關上了,小倉庫裏一片安靜。

歐陽辰望着那扇灰色的門,發了兩秒鐘呆,覺得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感覺,仿佛是因為他見到了她不為人知的一面,兩人間沒來由地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形成了一種肝膽相照的默契。

有些什麽在胸腔裏一點一點爆破開來,滲透在每一個毛孔裏。

竟是一絲雀躍與開心。

他搖搖頭轉身繼續去收設備,餘光卻瞥見不遠處的架子,忍不住又扭過頭去。

他看着架子上那杯奶茶,杯壁因變暖而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那個吸管幹癟而層層交疊,像是一級級樓梯。

他差點笑出聲來。

林漫,你是用牙折星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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