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顧長庚的生物鐘是朝九晚二,淩晨思路最好,早起整個人會慢半拍。

也許是長夏心燥,今天不知怎的,他六點多就醒了,醒了便再睡不回去。索性起來,泡了一壺蓮子心。

那一條長命鎖安靜地躺在木匣子裏,窗邊薄薄的晨光下,有細塵飛舞。

他半歲時曾大病一場,差點就一命嗚呼,鎖是太奶奶為他求的,從小不離身。也許是因為他自出生便體弱多病,這麽多個孫兒,太奶奶似乎是最疼他。常常抱着他坐在搖椅上一整天都不撒手,還總偷偷往他口袋裏塞幾顆蜜餞麥麗素,朝他擠擠眼,伸一根食指,噓。

太奶奶總愛在他耳邊叨叨:庚兒啊,你要長命百歲。

也不知是不是太奶奶念得多了神明也煩了,在他小學時身體突然就好了起來,一年下來也沒病沒痛的。太奶奶說,我們家上上下下都是紮紙匠,做的都是積陰德的事,是有福報的。

将來有沒有福報長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他人不一樣。

他能記得經歷過的每一個瞬間,他記得每一個人,和他們說過的每一段對話。每日走在大街上擡頭看周圍,樹上的每一片葉子、草叢裏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鮮活的,因為他能清晰記得它們前一天生長的那個剎那,還有前前一天,上一周……

一開始他以為大家和自己都一樣,直到小學時去動物園秋游,小朋友們回到家都會寫“我看到了兇猛的大獅子,可愛的大熊貓”,只有他,憑記憶把動物園的導覽地圖畫了下來;做語文的閱讀理解,小朋友會把關鍵詞提煉成“誰在何時何地幹什麽”,只有他,在老師提問時站起來,一字不漏把整篇文章背誦出來。

他看過的、聽過的事,便再也沒辦法去除了。

這是天才的福利嗎?不是的,他打小成績奇差無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腦海裏海量的信息,那些畫面、文字、聲音如同不守規矩亂竄的精靈,把他的腦子撞得支離破碎,完全沒有辦法拼湊成完整的答案;又如洪水猛獸,不征詢意見便在每一個透光的縫隙灌進來,在狹小的記憶空間裏擠成一坨坨猙獰的面孔。

他會不會因此而非常受歡迎?恰恰相反。小朋友們要麽對他避之不及,要麽起哄取笑:顧長庚家裏都是陰間使者,顧長庚是個鬼怪,鬼怪!

于是他把自己封閉起來,再不想接觸這個世界,也不想張口說話。這樣便沒有任何信息輸入腦子裏,也沒有任何輸出可供嘲笑。

直到後來,他非常幸運地遇到幾位恩人。一位是李醫生,一位是中學的學姐。前者告訴他,沒事的,你只是生病了,這個病叫“超憶症”,有點罕見,我跟你一起面對他。後者跟他講,你試試想象在腦子裏有一個巨大的圖書館,四面牆都是書櫃,你把不同的信息分門別類放進去整理好,需要用的時候再去到對應的那一格抽屜去取。

他終于有點開心,原來自己不是鬼怪。

而腦海裏那些亂竄的精靈從此仿佛真的紛紛有了歸宿,乖乖被馴服。

關上回憶的匣子,顧長庚看了看挂在牆上的日歷,上面沒有任何标記,可是他記得今晚6點約了那位學姐,以及明天要去李醫生那裏複診。

以及待會,有人過來。

再看看手機,才七點一刻。

時間真慢。

摁下通訊錄,撥通電話。

“土豆,今天過來紙紮坊。”

塗陡踢着個人字拖不情不願地來到懷遠紙紮的時候,看見夏焰正和顧玥坐在前院聊天。他敏感的天線一下子豎起來,覺得顧長庚這小子叫他來準沒什麽好事。

“土豆哥,都幾點了,你可來了。”顧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等着看戲。

“啥啊,這才9點啊,你哥今天吃錯藥啊?”

“我哥說了,你請的佛,麻煩你自己請回去。”

“你是?”塗陡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那個……買賣不成仁義在?”

“你好,我是夏焰。”

“等下……你不要給我自我介紹,我什麽都聽不見,”他連連擺手,唯恐惹事上身,“老顧說了不接就是不接,你求我也沒用的,你走吧,快走。”

“喂,你怎麽趕我家客人。”顧玥不滿瞪他。

一個修長的身影撥開簾子探出來,淡淡說了一句:“進來吧。”

對着夏焰說的。

她起身,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吶吶吶,是你哥自己叫她進去的哈,不是我不請她走啊,”塗陡滿臉納悶,胳膊肘子碰了碰顧玥肩膀,“她來幹嘛?是不是要挾你哥跟他們合作?”

“來做紙紮。”

“哦……啥?”他吃了一驚,好奇地問,“給誰啊?她家有喪?”

“給她自己。”

“哦……啥?!”

穿過裏屋,原來還有一個後門,裏頭有個後院。圓輪狀的開篾機倚在紅磚牆邊,旁邊整齊擺放着開好的竹篾片。院子裏擺了一些半成品,包括已經做好框的紙馬,全身糊上了報紙,看上去有點滑稽。而旁白則豎着一個半人高的“精裝樣板房”,定睛一看,竟是一個紙紮的烘焙店。

“一個女兒訂制給她爸爸的,”看她有點好奇,開口解釋,“擁有一個蛋糕店是她爸爸的夢想。”

“哦。”她點點頭,覺得是真精致,連洗手池上的水龍頭、甜品上的草莓、牆上的百葉窗都栩栩如生。“我那天看了個報道,法國曾經專門舉辦過一個叫‘極樂天堂’的藝術展,上面展出了中國傳統的紙紮靈厝和神像,外國人都在贊嘆,這種最終要付之一炬的藝術何其浪漫。”

顧長庚想說,不過是吸引眼球而已。而後想想,算了。

夏焰看他不做聲,想起昨晚他說的話,便戳穿他:“你想說,嘩衆取寵,卻狗屁不通,對嗎?”

他突然忍不住低頭抿嘴,真記仇啊。

又正了下神色,拿起一支竹篾在手裏,問:“所以你要做什麽?”

“你都能做嗎?”

“看看是什麽。”

“是不是一般都選一些未竟的夢想,或者心愛之物?”她側頭想了想,“例如,一只狗?”

“什麽狗?”

“拉布拉多,”她低頭點手機,“我可以發照片給你參考。”

他點點頭,準備回房先畫個草圖,走了幾步看她還立在原地,便開口:“你不用在這等着,做好了我再通知你拿。”

“顧長庚,”她猝不及防喚了他一句。

他怔住了,回頭。

“你真是只為了還我一頓飯嗎?”她笑笑,“老實說,我都可以報銷的。”

“我不喜歡欠人。”

“不對,”她的目光炯炯,慢慢走過來,“那位土豆哥是你工作室的人對嗎?你把他叫過來,是想他跟我談談,你需要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你多心了,我是讓土豆勸你回去。”

“不對,你動心了,”她走到跟前,擡頭看進他眼裏,“我不知道我昨晚說的那一句話說進你心裏了,總之,你動心了。”

他也不受挑釁,低頭看她,茶褐色的眼眸迎着她的灼灼目光,“所以你是為了什麽?”

“嗯?”她不明就裏。

“你說,每個人在這個項目上都有私心,有人為錢,有人為名,有人為簡歷上的幾行,”他蹙着眉,一字一頓,“你是為了什麽?”

夏焰一愣,眼神躲避不急,索性笑了出聲:“哈,當然是為了錢,為了財富自由。”

騙子。

昨晚還說,為了在這個星球裏永遠有那一個人,等着你,守着你。

這兩句話,總歸有一句,是騙人的。

“我又不想要拉布拉多了,”她聳聳肩,歪歪腦袋,“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吧。”

“喂。”

“我出去找土豆哥咯。”她轉過去大步地走,朝着身後擺擺手。

顧長庚扶額,只覺得嗓子幹渴。

真煩,今天又說了這樣多的話,看來果然是沒睡好。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