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夏焰看他點點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第一,Zeta是游戲界內巨頭,資金雄厚出品上乘,這次集全公司資源來打造Horae,是無數資方眼裏的殺手級應用;第二,元宇宙概念已經吹很久了,但還沒有一個真正結合虛拟現實技術和AI打造的戀愛游戲,市場潛力巨大;第三,Zeta重視人才,在這個項目裏你有非常高的話語權,同時,股票期權可談。”
顧長庚聽着,又好像沒在聽。
“但是以上三點,我覺得都沒法打動你。”夏焰在桌子那頭稍稍彎腰前傾,試圖拾起他的目光,而顧長庚果然擡眸,看進她眼裏。他茶褐色的眼眸閃過一絲詫異,似乎并不習慣這種對視,“我用一天的時間在想,到底應該用什麽來打動一個願意從事紙紮工作的算法工程師。
“那天你問我:紙紮是燒給死去的人,還是燒給活着的人。我知道這其實不是個疑問句,謎底在謎面。紙紮是對已故之人的念想,是生者的精神烏托邦,相信那個也許不存在的虛構世界,也許那是人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這個社會是由各種‘模型’組成的,未來‘模型’更是無處不在。Horae要做的,就是打造這樣一個情感模型,重塑人的關系,給人類多一種精神寄托的選擇,這就是我們創造另一個虛拟世界的意義。”
她頓了一下,直視着他,眼神清亮無保留:“你難道不想把這個意義重大的模型,親手打造出來嗎?”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顧長庚安靜地聽她說完,然後慢慢直起身,拿起賬單:“夏小姐,你的30秒超時了。”
她全然不顧,繼續講:“你一定覺得‘虛拟戀人’這種把戲真是幼稚,作為一個紙紮師見過生死無數,沒有什麽‘模型’大得過跨越天人永隔。”
他果真停下來,拿起賬單的手緩緩放下,一字一頓:“夏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想,我們遠可以做得比現在的Horae要意義深遠得多。”她盯着他,忽然一揚頭,話鋒一轉:“你要請我嗎?我還沒吃飽呢。”
顧長庚一愣,她已經朝身旁的服務員說:“再上一份加州卷,謝謝。”然後雙手交叉抱臂看着他。
他無奈只好又落座:“夏小姐,你平日都是這樣挖人的嗎?”
“我從不挖人,”她搖搖頭,“我只挖你。”
他沉思了一下,決定要把明天說話的份額也用上。
“那我不妨告訴你,買紙紮的人大多也許沒你想的那麽沉重和悲痛,不過就是花錢買份安心,很多事就是做了,于人于己交得了差,甚至做得了秀,而已。”
夏焰第一次聽他講那麽多話,有點意料之外。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他繼續講:
“商業社會向來喜歡貼熱,游戲怎麽賺錢,靠用戶沉淪,靠用戶氪金,巴不得游戲時長多過現實生活。你們賺足了眼球也賺夠了資本,可以随時抽身離開,留下一地狼藉也可以不管不顧。”
“我覺得你說得對,我是在為萬惡的資本而打工,那些美好的、充滿人文關懷的措辭不過是畫餅,有的人愛吃,而你不愛。每個人在Horae這個項目上都有私心,有人為錢,有人為名,有人為簡歷上的幾行,”夏焰垂下眉去,又忽而擡起頭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這件事總會有人去做的。既然這場革命浪潮無人可躲,為何不幹脆投身進去,比起另一些為了資本什麽都可以做的人,為什麽不寧願是你?”
顧長庚沒有說話,他向來沒有英雄夢。
他瞥見服務員遠遠端着加州卷從內廚出來,拿着賬單起身:“你有沒有想過,你設想的‘模型’最終并不是走向美好?沒有想清楚後果,就不要去開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合不上了。”
夏焰看他說完站起來,徑直走過去吧臺結賬。而後聽服務員說了什麽,眉心微皺,又折返回來。
“下次換你請。”她夾起一塊加州卷,歪歪頭。
他覺得好像被算計了,這一頓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你知道為什麽用希臘神話時序女神Horae作為游戲名字嗎?我是真的相信,在這個星球裏你可以掌管時間,你可以回到過去、可以走到未來,時間是永恒的。不管四季流逝、不管風雲變幻,在這個星球裏永遠有那一個人,等着你,守着你。”
她說得情真意切,烏黑的眼眸裏是神往,也是憧憬,顧長庚竟一時分辨不出是真心還是預先編排好的劇本臺詞。
良久,兩人相對無言,空氣靜止。
直到有人在背後敦促:“诶這位姐姐你能不能往前一點點噻,”夏焰身後兩個網紅主播突然朝她不客氣地叫道,“我們要拍一下後面這個環境,你讓一下讓一下。”
夏焰臉色一斂,目光收回,椅子往前挪了挪。
“寶寶們你們看哈,這個店的出品特別有家的感覺,讓我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的菜,總是那麽讓人懷念。“
夏焰被一路往前靠的人擠得皺眉,而那兩人仍聲情并茂,手舞足蹈。
“整家店的裝潢也是低調而有着歲月的痕跡,牆上有一些木挂飾,特別的古樸,還有一幅剛勁有力的字,這幅字簡直就是整家店的點睛之筆,表現出店家對于溫暖母愛的懷念。寶寶們你們看,上面寫着一個‘媽’字,真的,看得我想家了。”
他倆的聲音愈發高亢而故帶哭腔,熟悉小酒館的夏焰更覺得兩人簡直是胡扯。夏焰想起方才顧長庚說的那些話:商業社會,大家都在貼熱、作秀、賺眼球,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有幾分真心。
而她在愈發逼仄的空間裏怒火被燃起來之前,卻聽顧長庚淡淡說了一句:
“确實很點睛。因為那個字,念‘嫣’。”
他的話不疾不徐,偏偏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傳進了直播的收音裏。而他不管對面兩人轉身投過來的眼刀,獨自離了座,低頭朝夏焰輕聲說:
“走吧。”
走出門外,空氣明顯沒有裏屋這麽悶,顯得清新又舒暢。
“我欠你一頓飯。”他莫名地覺得今晚有所虧欠,認真在想。
有點頭大,怎麽還,幾時還。
“那明天還我呗,我可以過去找你。”還沒等他拒絕,她抛下一句,“你可以用紙紮還我。”
顧長庚一愣,定定地看着她:“這不是什麽可以回的禮,你沒必要。”
“可以預售的吧,”她淺淺笑了笑,若無其事,“預訂給我自己。”
一陣風吹來,吹起她的發拂過面頰,有幾縷遮了眼。她在淩亂的發絲間看她,雙眸烏黑明亮,坦坦蕩蕩。
他怔住了。
從未有人跟他說過,要給自己訂做紙紮制品。如此不吉利,又無從解釋。
夏焰,你為了一份工作而窮追猛打,何需至此?
“那個,我應該叫你什麽?”她別了別眼,又恢複正常,“Mars,顧師傅,顧老師?”
“顧長庚。”他回應。
“好,那你也別叫我夏小姐,叫我夏焰。”她揮揮手,漸漸向後退步,“明天見咯,顧長庚。”
他有點後悔,明明可以拒絕的。
卻只安靜看她轉身離去,走幾步便拐了彎,不見了。
他咽了咽喉嚨,只覺得今晚口幹舌燥,仿佛将這一星期的話都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