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謝天謝地啊謝天謝地!”王阿嬷激動壞了。
炕床上的女子眉頭輕蹙,動了動僵硬的四肢,入眼瞧見了位大概四五十歲的老媪,似是天上掉餡餅砸到了她身上,臉上放開的笑似食人花,不由讓她打了個顫兒,實在可怕。
刀光劍影她不怕,這食人花反倒吓人的很。
這副懇切眼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親娘,或是比親娘還要親,芮钰選擇閉上了眼,一副安詳的模樣。
就在這時,屋門口一陣響動,是何元生回來了,提着好幾袋配好的藥,同樣看到了床上半坐起的女子,他愣道:“……這是醒了?”
芮钰緩緩睜開眼,看向來人。
“是啊是啊公子!”這老媪激動得仿佛餡餅不是餡餅,是金元寶!她接過藥包,“公子你快去把把脈,看看是不是已經痊愈了?”
“公子你快些瞧瞧,我給煎藥去煎藥去。”王阿嬷風風火火,嘴裏還不忘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一轉身就不見人影了,何元生連糾正都沒來得及。這女子身上的傷病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恐得細心照料,不然當是會留下後患無窮的病根。
何元生笑着,搬到椅子坐到床旁,和平時一樣,“姑娘醒了?我來把把脈。”
手腕很輕易被人捉住,大抵做過太多遍,她竟不抗拒。
安靜的須臾間,芮钰只有些疑惑:…… 沒缺個胳膊缺個腿?
回想那晚的蠢事,芮钰憤憤地已經燃起了想打人揍人的沖動,她還沒傻到想死,直接往懸崖下跳着死的,就算死也不會挑這麽個法子,慘烈又惡心。
沒準腸子都摔了出來,想想就作嘔。當時只是想甩開那些粘人醜陋的跟屁蟲而已,況且她看過那個懸崖,是算好懸崖壁中段有大樹枝能夠借力,她是完全有把握能平穩落地的。
結果……失算了。
她忘了冬日裏的那些樹枝都枯得差不多,壓根借不了丁點力!盡管她反應極快地抓住壁邊的凸處,可還是摔得慘烈。
蠢透了。
芮钰被自己氣到無語,空出來的左手握拳洩憤般的砸向被褥。
何元生吓一激靈,忙站起身,“姑娘怎麽了,腿不舒服?那處尚有舊傷未愈,萬不能碰雪上加霜……”
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淡淡草藥味,有些好聞也有些熟悉,芮钰動作一停,看着這人擔憂地望向自己,那雙眼幹淨至純,有吸人的魔力。
她倏爾起了玩味心,回憶起入閣考評自己最差的那門功課,不知怎的腦海裏竟想起那些魅女的教學動作。
芮钰當即身子一軟,跟沒了骨頭似的,聲音嬌得如花:“公子,疼……”
她身上衣裳是阿嬷找的自己的,袖子寬大,深褐色,這樣一來襯得女子裸露在外嬌嫩的雙臂更加皙白,明晃晃的惹人眼。
而這明晃晃,此時正攀附于他脖頸。
何元生渾身一僵,兩只手只得高高地舉起來,眼睛視線飄忽,不敢往下看,克己地看向別處。此時的他僵直着不太敢動彈,模樣顯得有些呆。
“姑娘,你先先放開些,我替你看看是不是碰到……”傷口了。他說這話是想讓姑娘安心,他是大夫,讓他看看傷口情況,他好配藥,這樣養幾天就不那麽疼了。
同時也是想讓姑娘松開他,因為他覺得自己脖子好像被纏了根索命繩,要窒息了。
芮钰嘴角輕扯,原來是只呆頭鵝。
以往做任務,都是二話不說取下目标人物項上人頭即可,根本用不着還去魅惑敵人,以致于一直都還沒實踐過。
或者說有這項任務,那人也不會放心交給自己。
她明明做得很好。
芮钰動作也停住了,她是在想接下來該如何做,戲本裏怎麽做來着……
“公子,是你救了我嗎?這是哪裏?我這是昏睡了幾天了?公子……”她聲音越來越顫,漸漸帶上了哭腔。
“我,我害怕。”
何元生深吸一口氣,耳朵微紅。身上姑娘可能是因着陌生環境吓壞了,一個勁往他身上蹭,且越抱越緊,男女之間無可避免的……
他輕輕咳了咳,手呈虛空狀将人慢慢推開,終于脫離出來,忙又坐回床邊的椅子上,避免讓她撲的可能。
這樣也能讓她冷靜些,他寬慰道:“姑娘不要怕……”于是将前因後果仔仔細細說出來,包括如何遇見的、傷勢太重背下山、身體還需靜養的等等狀況。
他說完後,姑娘只是沉默,垂眸讓人瞧不清情緒。
何元生想了想,又說了下自己名字,告訴她這是哪裏,他才道:“你別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姑娘家裏人想來也是着急壞了,四處尋你,你想想看家中人會在哪,我一定幫你找……”
哪裏找?陰曹地府找去了。
芮钰沉默的片刻是在思忖,眼下該怎麽做,那群跟屁蟲她能糊弄過去,可他們主子可就未必,這地方一時半會他們還找不來。
目前這個呆頭鵝尚且挺有意思,思來想去暫時留下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所以待他說到後半段,芮钰的戲就已經準備到位了。
“……公子這是要,趕我走了?”沒等他說完,她便帶着明顯的哭腔打斷了,擡起一雙淚眼婆娑,她自認為最是可憐的眸眼。
“我沒有家人了。”
她倔強着忍得淚水,但那淚水不枉她千辛萬苦,直戳戳往下流,大腿處被她摁着怪疼的。
“我是被二伯家收留長大,自幼失怙,父母臨終前給予錢財将我托付,而我那二伯母錢到手就變了臉,處處看我不順眼,動辄打罵,從小寄人籬下留了個膽小怕事的性子,到了年齡,二伯母動了想将我嫁給富家老爺做妾來謀財的念頭,我誓死不從……”
“偷偷躲進輛出城的馬車跑了出來,被餓到難以忍受偷跳馬車,才才成了公子見時的那副模樣。公子,恩人……”
芮钰哽咽地終于編完了,心好累。
真是比殺人砍人累上千萬倍,她都有些後悔了,還不如殺了幹脆。
不過都演至此,她餘光瞥見何元生的于心不忍,一下子就又來了勁,索性來個猛的。芮钰腦海裏追尋俏娘子報恩的話本,她掀起被褥,直接跪坐在床榻上,哀嚎哭喊:“恩人再幫幫我吧……”
“讓我報答這個恩情,收留收留我,我真怕二伯母将我又抓回去……”
好累好累。
芮钰哭得不能自已,身上都害怕到發抖……要多可憐就多可憐,換誰誰都得扛不住同情、憐惜。
這些都是何元生看到的,而他菩薩心腸,只會更多份心疼。
在他看來,一定是受了她那惡毒的二伯母太多的欺辱,才會委屈至此。何元生時常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羞愧,父母離世之際他都未在身旁照料……
不過目前姑娘的傷也不宜動,暫時先留下來,要等日後傷病痊愈了再替她做打算。何元生站起身來,将她扶着重新躺下,掖好被子。
他本來就沒要讓她當即離開,剛把過脈,很清楚不宜大操大勞。
“姑娘安心住下,先将身體養好是頭等事,其餘以後再說,”怕她多慮會錯意,他又認真道:“住在這裏沒人會趕你,你且寬心,你那伯母做出如此惡毒之事,恐不會大張旗鼓尋你,一時半會也不會找到的。”
一男一女單獨待在一間房,即便是鄉下,對姑娘名聲總歸不好。何元生說完,見姑娘臉上淚止住了,他從臉盆架上取了條幹淨毛巾,用溫水打濕。
“先擦一擦吧,別多想了。”何元生道:“我去看看藥如何了,等喝了藥再休息。”
說完就擡腳往出走,到門口卻忽而停住,扭過頭,想到了什麽,突然笑問:“對了,單告訴了我的名字,都忘問姑娘的了。”
芮钰擦拭的手微頓。
“鬼……”順着這個問題差點脫口而出,一般取人項上人頭時,江湖上有個規矩,都會留下名號,好讓人死個瞑目。
那些人通常面部猙獰,橫肉直顫,是對死的懼怕。但眼前這人不是那些人,白生生的臉蛋,大慈大善,是天上的仙官,尤其是那刺眼的善意笑容。
這與她格格不入,讓她有那麽一瞬間想要毀掉的沖動。
他是仙官,而她是地獄裏殺人不眨眼的野鬼。
“公子,芮钰,”她扯了扯嘴角,把話轉了個彎,掩藏下情緒,垂眸似是臉皮薄,內斂地笑說:“我叫芮钰,這是爹娘給我取的名字。”
他的嘴唇翕動,像是默念了遍,随即:“好,我記下了。”
鬼女是她進入殘月閣,那人賜她的代號,跟了她十多年,太久太久的時間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久到——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問起。
……
然而,廚屋裏王阿嬷知道這個消息,頓感天塌了!
“要把她留下?!”王阿嬷急道:“是這姑娘傷太重了?養了這麽長時間怎麽還沒好,她再繼續留着,那姑娘家裏人豈不是要急壞了?公子不能留了呀……”
何元生搖了搖頭,解釋道:“傷大體不打緊,只要按時喝藥修養個半月就差不多了,這姑娘同我一樣父母雙亡,是個可憐人。”
“原本她住二伯家,而她那伯母為人卻尖酸刻薄,不怎麽待見她,現如今應當也回不去了……”
有些是姑娘私事,他不好轉頭就告訴別人,只挑了些能說的,最後言簡意赅道:“暫時先把她留下吧,還勞煩阿婆照顧了。”
照顧不照顧的算什麽,吃幾兩飯又算什麽,關鍵是、是不能留呀!
王阿嬷不肯放棄,她不動聲色走到公子邊上,狀似不經意提起:“公子可還記得,那崔縣令過些時日要上門拜訪一事?”
何元生圍着煤爐,瞧着應該可以了。他準備找濕布墊着好端起來,四處瞅都沒瞥見,還是王阿嬷眼尖,他接過來包住藥罐柄手,瞥了一眼阿嬷,回道:“這事怎麽會忘。”
縣令感念父母恩德,為着父母他也該好好招待,因此何元生特從醫館騰出假來,這幾日看診人數都加多,所以今天才回來的晚。
“那你可知崔縣令的女兒也會一同前來?”王阿嬷性子就不是個能忍的,一下子急切追問。
何元生一愣。
“崔縣令女兒也來?”這個信裏似乎未曾提及,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來一個人是來,兩個人也是來,多加雙碗筷便是了。
“昂!”
王阿嬷眼睛卻是一亮,只當公子終于開竅,要改變主意把那女子送走了!
結果,何元生思量了下,說:“那是要麻煩些。”
“???”
什麽麻煩?麻煩個什麽?
“崔縣令一人來,院子裏有空房尚且住得下,他女兒一同來的話……”何元生複又低下頭,話随說着,手上動作卻沒停,倒了碗熬好的藥出來晾着,空氣中立馬散開濃烈的苦味。
裝好一碗,他點頭表示贊同,才繼續道:“阿婆提醒的對,有女眷的話住我們家的确不方便,這樣吧——”
何元生扭頭看過去,眼神清白,王阿嬷心尚存一絲希冀。
“麻煩明日阿婆去村驿館租兩間上好的客房,如此便妥當些,也算招待周到了。”末了,還尋求意見地問了句:“……阿婆覺得呢?”
王阿嬷:“…………”
她到底在抱什麽希望?王阿嬷真是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她只覺得這藥再苦都沒她心裏苦。
她都要急破腦袋了,公子人壓根沒往那處想,一時真叫人苦笑不得。
王阿嬷看着公子将藥遞給她,慣例大小事巨細地囑咐平日注意事項。
她只能在一旁,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