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鸶姐昨天下午騎了半個多小時自行車,趕到松花江畔與小姐妹的草臺班子集合。草臺班子乘坐一輛破大巴,經跨江大橋至松花江北的一處小村莊。入夜時分,表演開始,鷺鸶姐濃妝豔抹,閃亮登場,引吭高歌達四十分鐘之久,然後下了臺,躲進大巴睡起了覺。淩晨四點多鐘,大巴載着滿車紅男綠女回歸松花江南。鷺鸶姐披着筆直筆直的一頭長發,眼皮翠綠,嘴唇鮮紅,面頰青白,下了大巴之後,她抖擻精神騎上自行車,像個很喜慶的女鬼似的,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狂飙而走,瞬間便騎了個無影無蹤。

天光還未大亮,鷺鸶姐已經在單元樓下鎖好了自行車,并且捎帶手的買了豆漿油條做早餐。因為昨天晚上沒少掙錢,所以她一路走得歡歡喜喜,哪知走到二樓剛要掏鑰匙開門,就聽樓上起了門響,然後是兩個男人在嘁嘁喳喳,其中一個聲音正是霍英雄。

鷺鸶姐自認為對霍英雄是知根知底的,所以直接仰頭高聲問道:“英雄,你醒啦?”

樓道裏立刻響起了一串腳步聲音,是霍英雄慌裏慌張的跑了下來:“鷺鸶姐,你回來了?”

然後不等鷺鸶姐回答,他一把攥住了鷺鸶姐的胳膊,同時小聲說道:“姐你跟我上樓,我屋裏出了點事兒,正等你回來呢。”

鷺鸶姐莫名其妙,可因為知道霍英雄不是故弄玄虛的歹人,就拎着豆漿油條跟他走了上去:“啥事兒啊?下水道堵了?”

及至在樓梯拐角處轉了彎,她向上一瞧,看到了往外探頭的大列巴,立刻會意:“哎?這不是那天跟咱們幹仗的小子嗎?怎麽着?他還找家來了?”然後她掏出鑰匙向霍英雄一遞,傲然說道:“去,上我家把刀拿過來,這回用不着你出手,我一個人就能把他撂倒!”

大列巴聽聞此言,十分懊惱,下意識的雙手抱拳向她擺了擺:“鷺鸶姐,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找他報仇的——”忽然看清了鷺鸶姐的真容,他立刻轉了口風:“哎喲,姐你今天太漂亮了,真的,純種大美女。”

與此同時,霍英雄硬把鷺鸶姐給拽上了三樓。

在讓鷺鸶姐進門之前,霍英雄先讓大列巴進屋布置了一番。鷺鸶姐十分饑餓,先從塑料袋裏抽出油條咬了一口。及至大列巴笑眯眯的把他們讓進去了,鷺鸶姐含着油條,先是看到大床上棉被淩亂起伏,可見被底下正躺着個人,而棉被上方伸出了一雙手,正被繩子綁在了床頭。

鷺鸶姐登時覺出了不妙,很警惕的望向了霍英雄:“怎麽回事兒?你倆把誰綁架過來了?還是……”說到這裏,鷺鸶姐向門口退了一步,聲音也低成了耳語:“鬧出人命了?”

霍英雄立刻大搖其頭:“不是不是,我倆昨夜在屋裏抓了個鬼——怪東西,怕吓着你,所以才用棉被先蓋上了。”

鷺鸶姐狐疑的看了看霍英雄,又看了看大列巴,不明白什麽怪東西能有一人多長。而霍英雄把她叫到了床邊,然後雙手抓住被頭,一點一點的将棉被掀了起來。

最先露出了的是兩條雪白的長胳膊,緊接着是烏黑的亂發,亂發下面便是施財天的面孔。施財天閉着眼睛偏了臉,一動不動的緊抿着嘴。這讓霍英雄愣了一下,随即擡頭望向了大列巴:“睡着了?”

鷺鸶姐的臉則是變成了苦瓜:“還說你們沒幹壞事兒?沒幹壞事兒這姑娘是打哪兒來的?”

話音剛落,棉被已經被霍英雄掀到了胸口。鷺鸶姐定睛一瞧,登時又是一驚:“男的啊?”

霍英雄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因為知道她也是個堅強的女性,不亞于自家三姑,所以把心一橫,一下子把棉被掀到了頭。

這回鷺鸶姐一言未發,捏着半根油條直接傻了。

這個時候,施財天睜開眼睛轉向了鷺鸶姐——他沒睡,只是被棉被熏得閉了氣。棉被浸染了霍英雄的體味,對他而言,堪稱是臭不可聞。

一分多鐘之後,鷺鸶姐神魂歸位,轉向霍英雄問道:“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霍英雄先搬過椅子讓她坐了,然後從昨天大列巴登門開始講,一直講到了幾分鐘前——他們兩個人對着這麽一條蛇精熬了整整一宿,精神上因為受了刺激,分外興奮,倒是還能支持得住,只是餓得要命,廚房裏又沒有現成的飲食,所以方才兩個人在門口嘁嘁喳喳,全都争着要出去買早餐。

鷺鸶姐靜靜聽着,依着她對霍英雄的了解,她相信對方不是信口開河的人,況且床上那東西半人半蛇,也不是在平常地方可以捕捉得到的。放下手中的半根油條,她突發奇想:“你說它會不會是個外星人,讓你從時空隧道裏拽出來了?”

此言一出,大列巴因為已經過了害怕的勁兒,所以立刻忍餓湊了上來:“姐你真是才貌雙全,一想就想到點子上了。英雄還說這玩意兒是個鬼呢,哪有鬼是這德行的?”

鷺鸶姐沒見過長得這麽不順眼的人,所以一點好臉色也不給他,當場斥道:“一邊兒呆着去,誰認識你啊!”

然後她繼續打量施財天。施財天方才一直在來回的看着屋中三人,看得可憐兮兮眼巴巴,鷺鸶姐身為女性,情感細膩,立刻就瞧出了他是有所求。

放下油條起了身,她奓着膽子走到床前彎下了腰,小聲問道:“你會說話嗎?”

施財天聽懂了她的意思,但是心存戒備,不肯開口。

鷺鸶姐又拿出馴服小朋友的本領,和和氣氣的問他:“你餓不餓?”

施財天依舊是盯着她沉默。

鷺鸶姐轉身拿來了吃剩的半根油條,撕下一小塊往他嘴邊送。施財天會意了,張嘴含住了油條——随即又吐了出來。他只會吞咽,不會咀嚼,而且也受不了油條的油膩氣味。

霍英雄一直旁觀,這時就開了口:“鷺鸶姐,他愛喝高樂高。”

鷺鸶姐拿着油條直起了腰:“那再沖一杯給他喝。”

霍英雄一攤雙手:“沒了。”

現在這個時候,天剛剛亮,店鋪還沒開門營業,沒就是真沒了,買都沒處買去。鷺鸶姐往小勺子裏倒了一勺豆漿,小心翼翼的想要喂給施財天,然而施財天聞到了豆腥氣,感覺很刺鼻,所以直接把臉扭開了。

鷺鸶姐以貌取人,因為看這怪東西生了一張漂亮的臉蛋,所以生出幾分憐愛之心,脾氣十分之好,竟然親自下樓回家,拿了一瓶蜂蜜和一袋紅糖上來。濃濃的紅糖水乍一看和高樂高十分相像,所以施財天受騙喝了一口。一口下肚,甜得膩人,于是他把臉又扭開了。

鷺鸶姐在有耐性的時候,是真有耐性,紅糖水被淘汰,蜂蜜水就上了陣。施財天雖然饑餓,但是方才左一口右一口的嘗了半天,沒有一口是中意的,這時就緊閉了嘴不肯合作。哪知霍英雄見狀,竟是驟然上前一捏他的下巴。他猝不及防的張了嘴,而鷺鸶姐就趁機将一勺蜂蜜水倒進了他的口中。

施財天有些惱火,正要發作一番,然而閉上嘴咂了咂舌頭,他忽然發現這個好喝,比高樂高好喝。于是将兩只纖細的腕子在繩套裏相互一蹭,他輕而易舉的先抽出了一只手,再抽出另一只手。随即一挺身坐了起來,他很自在的半盤了蛇身,又擡手給自己抓撓了個中分頭,然後從鷺鸶姐手裏奪過杯子,仰起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喝光之後他用手背一擦嘴,然後對着鷺鸶姐和霍英雄一張嘴,打了個飽嗝。

霍英雄和大列巴昨夜對他綁了又綁,沒想到就綁了這麽個成績出來。眼看着施財天把杯子遞給了鷺鸶姐,他們目瞪口呆,十分後怕。

施財天喝了三杯蜂蜜水,喝飽了,将尾巴梢從後方繞到胸前,他開始低頭研究自己的傷口。夜裏這尾巴是傷上加傷,狠狠的疼了一陣,現在疼勁過了,讓他自在了許多。

鷺鸶姐在廚房煮了一大鍋挂面,裏面又放了油鹽和碎青菜,算是三個人的早餐。及至三個人真是圍着餐桌坐下了,大列巴望着正在床上擺弄尾巴的施財天,忍不住開口說道:“不管它是鬼還是外星人,能賣的話還是賣了的好。萬一他夜裏吃人……”

霍英雄對他擺了擺手,又“噓”了一聲:“你小點兒聲,它聽見該哭了。”

鷺鸶姐,因為看不上大列巴,所以這時也開了腔:“要吃早吃了,現在不能吃,還非得等到夜裏?它連油條都不吃,能吃人?要我說啊,這就是個外星人,但是要說送給國家呢,我又怕它讓人解剖了。要不……咱們再養幾天?”

自從施財天夜裏流過一滴眼淚之後,霍英雄就不大想把他賣到馬戲團裏去了,如今聽了鷺鸶姐的話,他遲疑了半天,末了說道:“我一會兒出去買瓶高樂高,什麽時候他把高樂高喝完了,咱們就什麽時候把它送走。”

大列巴十分贊同:“行,你去吧,我和姐給你看家。”

霍英雄思前想後的,無論如何不忍心把家裏那條半人半蛇的東西賣去馬戲團,要說是讓警察帶走,又怕它被科學家拿去做了實驗。但若真是把它收留下來,霍英雄自己琢磨着,也不是長久之計——倒不是供不起它喝高樂高,而是不知道這東西壽命多長,要真像人似的一活幾十年,誰又能養它一輩子呢?

霍英雄越想越沒辦法,唉聲嘆氣的從超市拎出了一大罐高樂高,回來路上看見有養蜂人坐在路邊賣自釀的蜂蜜,十分便宜,就又買了髒兮兮的一玻璃瓶。

帶着這兩樣東西回了家,他一進門就先看見了大列巴——他臉大,比較醒目;其次看見了那條讓人心亂如麻的蛇精——這東西的披肩長發變成了兩條麻花辮。鷺鸶姐洗淨鉛華,臉有點黃,人又瘦,所以被比得十分黯淡,最後才入了霍英雄的眼。

“喲?”霍英雄把罐子瓶子往餐桌上放:“誰給它換發型了?”

鷺鸶姐站在窗臺前,對這個塑料藥盒翻翻撿撿:“我給它換的。”緊接着她向大列巴的方向一偏下巴:“他白長那麽大個子了,膽子還沒有芝麻大,死活不敢碰它,說是怕它咬人。它連油條都咬不動它還咬人?它咬個屁!”

話音落下,她翻出了一卷大號繃帶,一邊往床邊走,一邊又說道:“昨晚熬一宿,本來以為上午能睡一覺,結果忙得眼都沒閉,下午又得去上班,這是要活活累死我——英雄,你過來幫把手。”

霍英雄不明就裏的跟着鷺鸶姐走到了床旁,鷺鸶姐懷揣着一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并且是真不怕施財天——她哥哥在少年時代一貫狂拽酷炫,在家裏養了好幾年蛇蠍,以示另類霸氣;結果幾年之後,他自己養了個毛骨悚然,卻是把他妹子的膽子練出來了。

鷺鸶姐命令霍英雄握住施財天的禿尾巴,自己好用綁帶把他那創口包紮起來。施財天的下半截蛇身雖然是越來越細,然而尾巴截斷之處依然粗壯,霍英雄須得雙手合握才能握住。兩人正是相對着彎了腰合作,冷不防一個腦袋擠入二人之間,正是施財天。

施財天被霍英雄抻直了一段尾巴,自己有些坐不住。看了看霍英雄下巴上的胡子茬,又看了看鷺鸶姐雙眼皮中殘留的綠眼影,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認為人間的一切都太不光潔了。

然後他擡頭望向了大列巴,看了又看,始終不能确定大列巴的品種。抛下大列巴不提,單說眼前這一對人間男女——施財天沒和凡人打過交道,但是憑着直覺,他認定這對男女對待自己是有善意的。

他活了二百五十年,除了閻羅王曾經對他“哇”的笑過一聲之外,他再未得過任何關懷。先前倒也罷了,他霸占着婆娑寶樹,孤獨歸孤獨,可至少能夠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如今卻是不同,須彌山頂暫時是回不得了,他帶着傷在六道之間颠沛流離,定然支持不久,如果人間能有一處庇護所供他容身,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施財天起了賴下不走的心,同時又依然戒備着。一雙眼睛滴溜溜的來回看着三個人,他很謹慎的閉緊了嘴,在摸清情況之前,無論如何不肯說話。

中午時分,鷺鸶姐坐不住了,忙着回家重塑形象,下午好去上班。而在她臨走之前,霍英雄看出她好像對于蛇類很有研究,就把她拉到廚房門口,小聲問道:“鷺鸶姐,假如那外星人真是條蛇的話,你說它是公是母?”

鷺鸶姐感覺他這話毫無邏輯,擡頭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她匆匆的答道:“外星人的公母我不會看;蛇的公母我可是一看一個準。現在我沒時間,你等我晚上回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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