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緊随在後的官兵包圍此處,捉拿其餘人等,那夥人見狀不妙就要逃,但李岑怕了這事,一經禀報,套上衣服就跟上來。
此時耳邊是嘈亂的兵刃相接的鋒利聲,以及潺潺如流水的雨聲。芮钰擡起被雨水傾注的眼眸,精準地捕捉到十米之外何元生的神情。
發愣、複雜。或者還要加上害怕、憎惡才對,芮钰自嘲地分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擔心的呢?擔心被發現她是個殺人無數的惡魔。
按照最初,若是身份被發現,就應該和這個老道的下場一樣,人頭落地。真是不該,真是讓人煩躁,芮钰頹廢地想。
她恍恍惚惚聽到了有人焦急喊她的名字,看到那個呆愣的大夫皺着眉頭朝她跑過來,身上雨水淋瀝。不是說了讓他帶傘……
“钰兒!”何元生在芮钰摔倒的最後一刻,接住了她。人倒下,鞭子應勢落地。
從小爹娘的教導,常挂在嘴邊的一句,就是要穩重。尤其是他們治病救人,不能急更是急不得,心要靜。病人慌亂,但你是救他們的,你不能慌,要以泰山崩于面而不毀于色的狀态持之。
這麽多年,何元生都牢牢謹記,一刻不敢忘。眼下的他卻是怎麽都做不到,就連平日把針的手都開始發了抖。
“這人誰啊?膽夠大啊一個人就敢往裏闖,哎呦暈了?”李岑姍姍來遲,湊到跟前想看他抱個誰,再順着垂落的鞭子望到位尾,登時打哆嗦,退避三舍。
他咳了咳,指揮手下:“那什麽,把人押回去好好審問。留幾個人搜查……找找那個叫什麽名字來着?”
“小望。”
“欸對對對,趕緊去找,唉算了把全村的人都帶走,這一個個的真不讓人省心,”李岑打了個哈欠,這大雨天的幹不了什麽,事情差不多辦完,想打到道回府,他對着何元生:“那個,我派幾個人送你們先回去?”
“人還沒找到。”何元生淡淡看他一眼,把芮钰背到背上起身躲進官兵打的傘下,他只這樣說了一句。
李岑咂舌:“這罪魁禍首人頭都落地了,其他人也都押下了,帶回去審問過才知道把人藏哪去了不是。再說這大雨天的——”
“大人,人找到了!”話說一半,由後頭的官兵吼了一嗓子打斷。幾個官兵刀圍着三個人帶出來,一個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前頭護着,身後女人拉着個孩子。
“我們去搜村裏人口的時候發現的,他們把這小孩藏在櫃子裏,很可疑。”
老道派了幾個黑衣人看守,被站門外的武大看見他們鬼鬼祟祟,跟上去偷摸着将被打暈的小孩救了出來。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幹了,常常會有新的被拐來的幼女關到學堂後院,他有暗中觀察遞個消息。
但也不敢明目張膽。
進了白村,只有從正門出去才能接軌外地,白村三面環山,後山常有野怪遍地,原本村子裏的祖輩除了莊稼就靠打野味為生,現在卻泛濫到成了吃人的野獸。上次那具屍體,不知是哪家走失的。
武大和村子裏幾個青年合謀上山狩獵碰上的,與其被吃了血肉,幹脆将人擡回來埋到村裏大樹下安息。
但這次,武大認出來是上次那夥來尋親裏的人,他聽到外頭不同尋常,守在門外的兩個對視一眼跑了出去,他趁機将小孩帶回去藏了起來。
何元生覺得柴夫後頭的女子有些眼熟,顧不上其他,直言道:“……敢問姑娘名諱?”
武大瞬間警惕,何元生心裏焦急等不了了,他朝李岑道:“大人,麻煩你派兩人送我們回客棧,我那有副畫像,讓他們帶回來給這位姑娘認認。”
“她或許就是柳娘的女兒。”
扔下這句話,何元生急切地趕回客棧,将芮钰輕手輕腳地放到床上,把華月她們叫醒幫忙換上幹淨的衣裳。
屋子裏燃了炭火,迅速暖和起來。但床上的芮钰依舊額頭上冒着冷汗,眉頭緊皺……何元生把不出異象,脈象紊亂不堪。
他得不出病因,得不出。種種表象像是中了毒……
“何大哥,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出什麽事了,钰兒她她背上還有好幾道傷,換下來的裏衣全是血。”華月擔心不已,吓得魂都沒了,接過賀蘭蘭遞給她的熱毛巾,細細幫芮钰擦過額頭冒的汗。
“是小望。”何元生深吸口氣,克制住發抖的雙手,用盡全身力氣,平靜語氣道:“你們你們先出去。去叫上少當家,去去趟縣衙,帶上畫像,配合問話。”
“不行,钰兒她……”華月欲言又止,賀蘭蘭小幅度朝她搖頭,拉着她要往出走,她看出來了何大哥心中的慌亂,她們在一旁對治病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添亂。
從小到大賀蘭蘭都沒有見過何大哥這樣,這樣的手足無措、這樣的害怕不安。他怕他救不了。
華月眼中霧蒙蒙,跟着賀蘭蘭出去,“何大哥,钰兒一定沒事的,對吧?”
何元生抿唇笑了下,倏爾道:“沒事,沒事的。”送她們走後,呢喃了好幾遍,安慰的又何止她們。
取出針線包,何元生開始施針,不到半刻鐘,渾身就像從水裏撈起來一樣,手心滑膩。他搓了搓手,開始收針,看到阖上眸子的姑娘,漸漸眉目稍作舒展。
他才敢松口氣,才敢任由着手顫抖。
何元生查不出任何藥劑的痕跡,無法根治,只能壓制些許,減輕五髒六脾的疼痛。似乎早就有過苗頭,從很早之前他就該察覺到的,他太大意粗心了。
胸口沉悶,想到華月說的,何元生動作極其小心地将芮钰側過身,扒下衣衫露出肩背,沉默着上藥,一旦聽到細碎的痛喃,何元生一下子僵住身體不敢動,行動大過思考。
他克制內斂地傾身,用小孩止疼的方式輕輕吹着。等着痛感過去,才又重新繼續。
一切弄好後,何元生早就精疲力竭,他守着床榻跟前,握着芮钰的手,一改往常的克己複禮,背影放肆地佝偻着。
“果然退步了。”
在何元生輕眯上眼的下一瞬,房門被人打開,來人大大咧咧走進來,看到躺在床上的芮钰,刀女暗暗啧聲,若非藥效發作,她還真不能确保把鬼女準時帶走。
“誰?!”何元生站起身,擋在床前。
“真是好看啊小公子,”刀女調戲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他不退不讓,刀女自覺無趣,冷道:“我是誰你不用知,我要把我的人帶走。起開。”
刀女看着手上染血的刀落在他脖子上,仍舊面不改色,擺明了不放人。
真夠意思。刀女收了刀,“聽聞你是個大夫?應該知道鬼女體內毒素發作了吧,你救不了她,倘若強行留下,她的命就會喪在你手裏。”
“……你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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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哥!何大哥!你醒醒!”華月她們趕回來就看到暈過去的何元生,把他叫醒後,華月問道:“钰兒……”
何元生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聲音很低很低:“別擔心。她、她家裏人接她回去了。”
“不用擔心。”他重複了遍,又問:“處理的怎麽樣了?那女子是不是……”
“就是她!”賀蘭蘭搶先說了,“李大人把白村人都先暫時扣留了,逼問老道雇傭的幫兇,問出來一些,關于,有關于芮、芮……”
賀蘭蘭欲言又止,“說她是江湖榜上有名,殺人如麻的組織——“殘月閣”的人。何大哥,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啊?”
何元生沉默良久,沒有作聲。他安安靜靜收拾自己的醫藥箱,手上麻木地重複擺正藥箱裏的瓶瓶罐罐,“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
“……她騙我。”騙他說沒有地方去,求他收留。他深信不已,問過一次之後就不再提及,害怕勾起她的傷心事。
他以朋友待之,他也沒有了父親母親;從最開始,她第一次醒過來,何元生踏入逼仄的房屋,兩人獨處,他記得她警惕又探究的明亮眼神,轉而柔弱惹人生憐,印象深刻。
昨晚眼眶狠辣的是她、以前故作柔弱的是她,不搭理人的是她、愛粘人的也是她。無甚區別。
何元生最在意的,她騙了他多少,名字呢?會不會也是騙他的。對他的在意呢?會不會也是騙他的。
“啊?!”相處這麽久,賀蘭蘭早就忘了她最初可是很看不慣這個會演戲的女人。只是不習慣,突然就少了個人的不習慣。
她別扭呢喃:“那她她……還會回來嗎。這個壞女人肯定把我們忘得幹幹淨淨了,她真是讨厭。”賀蘭蘭突然哭了一嗓子,“我才不想她,走了正好!”
“那你哭什麽。”曹邦看着自己衣服被她扯着擦鼻涕,嘴角不可避免抽了抽,沒忍住嘴欠。
何元生阖上藥匣蓋子,面色看不出喜怒哀樂,平靜地說:“明日,還需要去趟縣衙,了結了這樁事。之後……”
他看向曹邦,心中早就做好了決定,緩聲說:“少當家,我有事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