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7】
章堯緩緩睜開眼,他的視線恢複清明,耳鳴卻越來越嚴重了,“嗡嗡”聲簡直要把他震聾。
他把傳感器拆了,“嘩啦”一下重重地扔在桌上。
杜博士瞥了他一眼沒吭聲,默默地收起儀器。然後将剛打印出來的報告遞過去,坐在一旁。
章堯瞄了一眼,丢在一邊,眸子裏都是陰霾:“不看了,無非就是說我的排異反應到了臨界點嘛!一群廢物。”
“章總,我建議您還是權衡一下利弊,不要意氣用事。雖然您用的是半侵入式腦機接口芯片植入,已經盡可能将微創損傷降低,但這些年來您腦部的天然物理防護系統有不同程度的破壞,極有可能已經出現了內部感染。我建議還是盡快請醫生開顱,将電極芯片取出。”杜博士苦口婆心地勸他。
章堯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眼下這情況已經由不得他停下來了,他根本停不下來。
如果他将芯片拆除,他将不再是掌控這個星球的王。
杜博士看着面前殺紅了眼眶的章堯,恐懼感油然升起。
他這些年跟着章堯一路走來,經歷了在Zeta的起起落落。他深知前CEO就是五年前被章堯擺了一道,聽信他沒有花資本砸在虛拟現實類技術研發上而痛失市場良機,進而被董事會判定決策失誤而罷免。而章堯順勢提出要自建人工智能團隊重整Zeta,進而奠定了Zeta是一家人工智能主導的游戲公司,并得償所願地坐上CEO寶座。
人工智能才是游戲的未來,這個杜博士是認的。然後章堯開始跟骨幹們一起規劃最初整個游戲的構思,到團隊開始組建好,Horae星球的規劃逐漸成型……
本來一切是這樣開始的。
直到三年前有一天,章堯說見了一個姓王的投資人,那人說他的格局太小,怎麽能只做一個游戲呢?
你怎麽甘心,只做一個游戲公司的CEO?
你想不想試試,用AI操控人心?你在現實世界沒法做的很多事,在虛拟世界裏都可以達成。
這句話仿佛在他心裏養了蠱,每每夜深人靜時那些醜陋的蟲子便悉數爬出,互相吞噬……最終形成極其邪惡的念頭,一旦生根,仿佛被吸幹了腦幹,再無法正常思考。
他選了夏焰作為試驗品,因為他覺得她性子果斷又專注,認準一件事就不會改變,一條路走到底。
她就是那顆子彈,指哪打哪。
三年前,其實并沒有那場車禍。
他們找人在停車場綁了夏焰,迷暈了她,将她直接送上了手術臺。在讀取了她的記憶後,果斷用“彭北”這個角色開始延展,利用AIGC生成了所有的回憶放進芯片裏,并刷了她的手機、删除社交賬號裏與記憶沖突的內容,并且還僞造了一些生活痕跡,放進她家。
當時她已經領養了初二,所以那些僞造的記憶裏,有大量她和阿北以及初二一起快樂生活的畫面。
她果然如一顆子彈一般飛出去,帶着生而向死的“戀愛腦”,一心要把Horae做成,這樣才可以跟阿北在Horae度過餘生。
不僅如此,她的腦子給她下達了非常多的應激反應:看到照片要難過、想去北極星基地時要作嘔、抗拒去做體檢、晚上要想喝酒,進而昏昏沉沉入睡,好讓數據能順利同步,并且通過夢境加深反哺……
何況還在她身邊安插了個小螃蟹,不時在她家進出自如,實時監控。
但Mr.Polaris有時也不受控,總想試她,挑釁她。
為了避嫌,杜博士和他的骨幹團隊逐漸在Zeta辭職,明面上退出了Horae項目,實際是在背後秘密操縱獨立模型。
夏焰是一個case,老馬的女兒又是另一個。
老馬是自願獻祭的,他女兒有抑郁症。章堯給他洗腦說他們有非常優秀的醫療團隊,可以通過植入腦部芯片來改善情緒問題。
結果,并沒有治好她的抑郁症,反而讓“餌”在Horae不斷引領她,讓她帶着一顆“厭世腦”跟更多對現實世界失望的人一同沉淪。而老馬的女兒在現實世界裏真的自殺了,被救了回來,至今仍精神渙散。
除了她倆所在的模型,還有“貪婪腦”、“社恐腦”、“自卑腦”一共五組,每組的小魚都用大數據精挑細選過,每個人都期待在Horae這個虛拟戀愛世界裏獲得些什麽,他們以為這個世界是由自己掌控的,卻逐漸被“餌”反噬了心智,進而錢財被詐騙過戶。
但真正拿非侵入式芯片做實驗的,只有夏焰和老馬的女兒。
以及,還有章堯他自己。為了讓AI更高效地執行他的意識,他自己也植入了芯片,讓所有的“餌”更好地執行他的指令。
那些“餌”,就是他的分身。
本來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一旦這五組模型成熟,就可以規模化複制,整個Horae星球的玩家将逐漸被操控。
而那個姓王的投資人也真的在三年後,押注了Horae。
章堯即将真的成為這個星球的王。
卻不曾想,夏焰居然覺醒了。
到現在他們都無從得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到底那個“蝴蝶振翅”的瞬間是什麽時候,而最終導致了這一場龍卷風。
明明夏焰的芯片仍在她的腦海裏,她怎麽就不愛阿北了,怎麽就反抗了呢?
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錯了,芯片只能影響“認知記憶”,卻無法真的成為“事實記憶”。随着夏焰經歷的事和認識的人逐漸增加,她的“認知記憶”會被新的“事實記憶”所覆蓋和糾正,進而産生新的“認知”。
因為,她是個活人啊,她的精神內核在和AI作鬥争。
章堯被夏焰一而再、再而三的頂撞行為所激怒,而他在用AI操控“春夢”場景以進一步訓練肉體關系的模型時,居然發現夏焰做夢的對象不是Mr.Polaris。
魚兒脫鈎了。
這一次,章堯是真的發怒了。他沒有辦法接受,這一顆子彈自己拐彎了。
小螃蟹說得對:AI讀懂了章堯的憤怒與邪惡,是他的意志在控制着“餌”,是他決意把夏焰辦了。
他無法接受都走到這裏了,居然是全盤皆輸的結局。
“章總……唉,老章啊,”杜博士神情有點頹然,“我們步子邁得太大了,我建議放棄夏焰跟老馬女兒這兩條線,這兩個模型實在是有點失控了,得回爐重造一下。這兩條魚,放了吧。”
放了?!
章堯的眼裏閃過一絲狠厲,久久不作聲。
——
“夏焰,夏焰?”李醫生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喚道。
“我在……”她回過神來,喉頭幹渴不已,“我在聽。”
顧長庚一直緊緊握着她的手不放,想要給她力量。她得多堅強,才不會被這一個又一個重錘所打倒。
從拿到枕頭那一刻,他便大概猜到了。那個枕頭跟夏焰家的一樣,裏面有柔性纖維體骨傳導器,不僅可以将聲音傳遞至聽覺神經,更好地影響睡眠和夢境;更重要的是遍布纖維體傳感器可以讀取數據進一步訓練模型,以及輸入信息以進一步操控心智。
而這一切可以被完美實現的前提,是夏焰的腦裏被植入了芯片。
“我現在了解了,所以這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她喃喃自語,“我為什麽會走不出這個密室,我終于明白了……”
她定了定神,手背擦擦眼角:“那我現在能做什麽?”
“夏焰,我會聯系神經外科的專家,必須給你再做一個深度檢查,然後盡快安排手術,”李醫生的聲音很嚴肅,聽上去刻不容緩,“我相信你也感受到了,你頭疼的頻率愈發高了,有時會覺得自己精神錯亂,因為芯片已經在你大腦裏三年了,我很擔心你會引發感染和顱內出血,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處理了。”
“李醫生,手術風險大嗎?”她突然問了一句,然後擡頭望着顧長庚:“我還能醒過來嗎?我會失憶嗎,會……死嗎?”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傳來有力量的聲音:“夏焰,手術肯定是有風險的。但你要有信心,我們醫生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夏焰覺得眼裏起了霧,仿佛是冬天裏的暖氣蒙上了玻璃,看不清楚窗外:“好,我知道了,你讓我想想。”
蓋了電話,顧長庚一把将她攬入懷裏。
他的大掌覆在她的後腦勺上,用掌心的熱氣溫暖着她。
不知道這溫度能不能傳到那枚芯片上,它能不能接收到他的信息,讓它對她好一點。
“為什麽是我啊……”她的淚從眼角滑落,滴在衣領上,“打份工而已,好倒黴哦……”
上天決定給一個人厄運的時候,哪有什麽為什麽。
可能就是随手抽了張牌,喏,就你吧。
是啊,無論你怎麽算着時辰出門,規劃好了左拐還是右拐,是滴滴還是騎共享單車,是穿高跟鞋還是運動鞋……最終要被狗咬,就還是被狗咬了。你沒有做錯什麽,就是倒了大黴了。
有時候命運這件事,真的是玄學。
“夏焰,再難我都陪着你,李醫生一定會給你找非常優秀的專家團隊,我也會找亞瑟教授聯系外國專家給建議,你一定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緊緊摟着她,在她耳邊輕聲寬慰着:“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在後頭……”
他在對她講,他也在對自己講。
“顧長庚,我會接受深度檢查,但是……”她輕輕推開他,擡頭看着他的眼睛:“在手術之前,你讓我參與跟你一起去解決Horae的問題。”
“為什麽?”顧長庚不解,激動地問。
她一字一頓:“我要讓章堯伏法。”
“這個你不要擔心,我會去做的!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障你的身體,其他事情來日方長!”
“我跟你一起做,我是Horae的項目負責人,它今時今日居然演變成一個殺豬盤游戲,我難辭其咎。”
他不願意,蹙着眉不答應。
她用尾指輕輕勾了勾他的尾指,仰着頭說:“你還欠我武器呢,不是想不還了吧?”
——
飛機上,游客在登機。
一個纖細的身影戴着帽子和口罩,穿梭在人群裏。
她找到機票對應的位置,是機艙尾部,她包下了整排。
輕輕松松在雙通道的中間位置落座,她吹了一聲口哨,在前面的屏幕上劃拉菜單,選着喜歡的電影。
突然,右邊坐下來一男子。
她愣了一下,轉頭想起身。
左邊再坐下來一男子,留給她一個剛毅的側臉。
她輕哼了一聲,坐回到位置上,不吭聲。
“宇宙煙花,黑客排行榜位列第三,是一直不露面的天才黑客。Fantasy那八百多萬條信息洩露,也是你做的吧?”右邊那男子面無表情地說着,見她不出聲,又說:“你實則已經二十歲了,卻因先天性腦垂體分泌異常而一直保持十歲的樣子,還真是騙過了很多人啊。”
她繼續不作聲。
“目前懷疑你涉嫌轉移境內用戶數據到境外,還麻煩你跟我們回去一趟,接受調查。”左邊那位男子接過話來。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你們國安,還真是有點厲害。”
那兩人繼續面無表情,只亮了一下手铐。
她輕蔑地挑了挑眉:“玉兔在哪裏?好歹交了兩次手,也不出來敘敘舊嗎?”
他們不回答她,默默拷住她的雙手。
她跟着站起來,突然眼角狡黠一勾:“你們不是想抓章堯嗎?要不要,做個交易?”
其中一男子推了她一把,冷聲說:“等你受審的時候說吧。”
說罷,便帶着她從過道離開。
經過前面的座位,一位戴着墨鏡和口罩的女子微微擡了擡頭,她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機艙口,低頭發出去一條信息。
“哥,小螃蟹抓到了。”
——
林漫一行人待在顧長庚的工作室,商量對策。
夏焰不願意一個人待着,她也要參與讨論。
但她的情況不是很穩定,依舊有着間歇性的創傷閃回。每每回憶起,她還是會非常痛苦和恐懼,林漫和米疊在一旁陪着她,嘗試給她力量。
突然,林漫的手機屏幕出現了提示:
「你的好友Woody已上線」
“歐陽辰上了Horae!”林漫驚呼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塗陡快速打開系統,切了歐陽辰ID的坐标,打開場景畫面。
歐陽辰的虛拟人孤單地站在Zeta大樓的天臺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遠處的夕陽西下,夜幕升上來。
林漫的心一緊,這個畫面……
是當初她跟歐陽辰在一起的那個天臺,漆黑的夜映在他眼裏,一絲光也無。他最後留給她的一句話是:“林漫,其實我今天并沒有要跟你說這個……但無所謂了,我知道答案了。”
其實當初他要跟她講的,是他發現了Horae內幕吧。
最終他沒有告訴她,而是選擇了只身犯險。
“他在幹嘛?”夏焰湊過去屏幕,将視角拉近。
歐陽辰舉起手,對着天空伸出了手指。
一下、一下伸着手指,突然點了一點,又一下、一下,伸手指。
然後垂下來,仰着頭對着天空笑。
忽然,屏幕裏的他消失了。
塗陡立刻切到系統後臺,卻發現他的賬號已被銷號,全部數據也被删除。
他被發現了。
“什麽意思啊?”林漫焦急地問。
“等等……”顧長庚拿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寫下他過目不忘的畫面:
“14.37,121。”
手指是數字。
“這數字……是什麽意思啊?”
大家沉默着,完全無法理解他到底想告訴他們什麽。
“坐标……”顧玥突然恍然大悟,大聲說出來:“這是經緯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