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怨
蕭承策下山時,裴盈也去送了,遙遙地望着颀長的人消失在山徑之中。
采買是常有的事,沒有蕭承策在身邊,她也如往常般,早起拎一把小帚掃過九十九級山階,跟師兄弟們練過早功就去吃晌午飯,下午又練劍,吃過宵食就抱着劍坐到山門前等待。大師兄路過,捎來一件氅衣。她把自己裹成一團,接着坐在山風裏等。
氅衣是蕭承策的,裴盈聞一聞就知道,有他常熏的那種沉香。蕭師兄總是在離開前囑托大師兄照顧自己,她以前跟蕭承策說,下次不要囑托了再走好麽。蕭承策問為什麽,彼時她難得地安靜下來,眼睫往下垂,很輕很輕地回答:囑咐得很好的人,好像總是等不到。
等待,這是裴盈打小最擅長的事。十二歲時同娘到遠郊,娘一塊餅塞進手裏,講阿盈你在這裏等。等到什麽時候呢?娘沒說,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說等到娘回來。娘走後有人說今年鬧饑荒,官府又苛稅,別等了,你娘是不要你了。裴盈不信,娘說會回來的。她就這麽在驿站等過春絮飄揚,等到大雪紛飛,等至手裏的餅一天只吃拇指大小也不夠果腹,等到驿站的人将自己掃地出門。
裴盈跟着商隊回到城裏,原來是家的地方住了一戶生面孔,三口人,家裏是個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她去給鋪子做小工求一口飯吃,人家嫌她太瘦弱不要她,于是她去行乞。後來聽聞長晦山有個好心的道姑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就一個人裹着春衫往山上攀,爬到半途手腳僵勁,撲通摔進山石間,眼淚登時往下掉。等待的人是不會流眼淚的,可裴盈跪在山雪中,恍然自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現在記起來,娘走前一段路回了三次頭,有沒有一次她是想帶自己走的呢?裴盈常常這樣想。
裴盈在山門前等到第三日,按尋常,等到日頭西沉,蕭承策就會背着行囊出現在山路的盡頭。而她會跳起來,蹦到蕭承策面前,一張臉迎過去就會有零嘴塞過來,有的時候是蜂蜜果脯,有的時候是城裏時興的糕點。
裴盈這樣想着,忽然聽到響動。她欣喜地仰頭,”蕭師……大師兄?”
大師兄抱劍站在自己面前,恰好擋住了夕陽,光被遮得嚴實,臉上的神情就晦暗不明。她隐隐覺得不對,手按上佩劍還沒來得及拔劍,就被一記手刀敲上了後頸。
“對不住,小師妹……”
裴盈眼前發黑,最後只聽到這樣一句。在沉入黑暗前,她感到有些心悸。她想問大師兄,你在對不住什麽,但喉嚨已發不出聲音了。
已過多久,裴盈不知道,她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就像被緊緊縛住手腳的人被一刀割斷繩子般,裴盈從黑暗昏沉中掙脫的一刻幾乎就要跳起來。她眨了眨眼,神智雖已清醒,可四肢還浸沒在無力中,冷寒刺骨的水濡濕衣衫,骨頭似乎都僵直了。
她被吊鎖在一處不見天日的水牢中,面前兩人交談,一個華服錦衣,另一個正是大師兄。見裴盈轉醒,錦衣男子便側過臉來,笑吟吟地問話:”這就是蕭承策中意的那個小娘子?”
大師兄答:”回殿下,正是。”
殿下?裴盈攏起眉頭,空觀門久居長晦山中從不問世,但對山下之事也略有耳聞。而今的當朝皇帝姓李,纏綿病榻良久而未立儲君,有兩個兒子,一個雍王李敬代理政務、留守皇城,另一個昭王李昱軍功赫赫、鎮守邊關。此地距長晦山應當不遠,到不了邊關,再看此人身量,斷非習武之人,兩相籌算之下,裴盈想他定是那位雍王李敬。
李敬走上前,二指扣住裴盈的下颌,左右打量着。裴盈渾身繃如一根琴弦,牙關緊閉,趁其不備一低頭狠狠咬住他的虎口。李敬一瞬倉皇而後愠怒,揚臂一巴掌甩上裴盈的臉側才叫她吃痛松口,收回手來時上頭已是一圈血淋淋的牙印。裴盈的側頰紅腫一片,臉上卻還笑着,對他沒有半分畏懼。李敬見不得這種有恃無恐,在他面前,所有人都應該跪伏着。
“好烈的性子。”李敬伸手死死扼住裴盈的咽喉,看着那張臉逐漸變紅,以至青紫,“若不是還要用你作餌,本王現在就殺了你。…看好此人,別讓她跑了,也別讓她死了。”
說完,李敬拂袖離開,大師兄還立在原地。裴盈大口喘息着去看他,試圖在昏暗的火光裏找到他的眼睛。可大師兄只是将眼一垂,別過臉去,一言不發地走了。
為什麽呢?裴盈想,大師兄是空觀門裏最年長的那個,跟着師父最久。他總能細致入微地照顧到每個人,縱然忙着下山考學做官,也還是将山門諸事安排妥當。
做官,裴盈突然一怔,若要做官,還有什麽比得過為未來儲君做事呢?權勢名利與情義孰重,大師兄心裏應是已有答案。
裴盈冷了心,又琢磨起方才兩人的話來。她斷不能困在此處,倘若蕭師兄回門中發現自己不見定會來尋,那便要中了李敬的計策,她須盡快逃出此地将消息傳回去。
等了一日,裴盈摸清水牢巡邏的規律,待到子時便是獄卒最松懈之時。她生生卸下腕骨,忍着劇痛從鎖鏈中脫身才又将骨頭接回去,涉過這池困了自己一天一夜的水。獄卒還沒來得及叫喊,就被她兩記手刀打暈在地,剛接好的手腕甫一用力便疼得她死去活來。
可裴盈不敢停,她撿起地上的刀,一路向外殺去。她下不了殺人的決心,一路斟酌着不傷他人要害,憑借一身武藝,從水牢殺出王府。在府門前見了大師兄,不帶猶疑地一刀直指他的咽喉,在大師兄側身躲避的一刻,閃身到琉璃瓦上,飛檐走壁消失在黑夜之中。
待行至山門前,裴盈已精疲力竭,松開手裏的刀暈倒在地,被師兄弟瞧見急急救回了道觀中去。轉醒後,裴盈披上氅衣走到堂外。玉真坐在山石之上,手中正撥動一串菩提,她擡起眼來,師父二字還未脫口,玉真就先搖了搖頭。
“承策知道你不見,當即下了山,至今未有訊息。”
裴盈道:“我去找他,我去救他!”說完轉身要走,卻被玉真一把攔下。
“阿盈,為了承策,九死無悔嗎?”
“師父,這是我欠師兄的一條命。”裴盈笑起來,眼中水汪汪,“若無師兄,裴盈而今也只有十二歲了。”
“唉阿盈你緣未盡,塵難了,尚有一劫。”玉真将菩提往裴盈腕上一纏,而後合十雙手,虔誠低眉,“為師曾想逆轉命格,怎奈徒勞無功,而今天機道破,壽數将盡,……你下山去吧。”
裴盈沒有言語,玉真亦垂眼不再說話,一粒雪落在她的眼睫。
山中的第一場雪落下時,玉真道人坐化,關門弟子裴盈斂其衣冠立碑冢,遣散空觀門。裴盈跪在山門前深深三拜,而後站起轉身下山,一次也沒有回頭。
此日銀粟紛紛,一如多少年前,蕭承策在山徑奪裴盈于鷹喙,恰是碎玉沉枝,山雪欲崩。
這年大旱,田中顆粒無收,餓殍遍野。裴盈下了山,拿起劍,化名青麟盜,決意要劫富濟貧。她行事張揚,嚣張地劍指四方商賈大員家中珍寶,實則暗竊糧倉粟米分與流民。裴盈數次造訪雍王府不見蕭承策,心中多幾分安心,想是李敬還未得手。後來她聽聞,李敬一紙诏書将李昱引到皇城門下射殺,順理成章做了太子;她又聽聞,錦衣衛新上任了個年輕的統領,武藝高強,乃李敬心腹,不知是不是大師兄。
裴盈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與蕭師兄、大師兄三人同坐談及志向。她站在山石之上拔劍,講自己往後要做大俠,行俠仗義、鋤強扶弱。
大師兄哈哈大笑,拊掌應道:“好啊,你做大俠,我做父母官,我們造福一方。”
又問蕭承策,未料蕭師兄只道:“想活着,平平靜靜地,做個農戶、獵戶,做個普通人。”
說完,他擡起眼來看裴盈,“女俠在外奔波勞累,為民除害,可來我這歇腳。”
裴盈記得蕭承策的眼睛,那樣柔和的水波推撫着自己,往後無數次想起,亦是心跳砰砰。可如今,那個會這樣溫和地看着自己的人沒了蹤跡,裴盈覺得心裏空了一處,怎麽也填不上。
她在夜裏磨刀,早前得了消息,翌日東宮設宴款待朝臣,她将親自去取李敬人頭。裴盈想,蕭師兄,這法子一勞永逸,待成事,我可以邊做女俠邊尋你,天涯海角,名山大川,你等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