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要季厭
很快有人來安裝了新的防護網,锃亮的鋼絲看着比之前更結實,那些透氣孔洞也更小更密,非常擋視線。
季厭往外看什麽都是霧蒙蒙的,加上是雨天,更壓抑了,從細孔透進來的雨霧黏糊,堵着喉嚨。
季厭本來已經快要習慣了隔着密密麻麻的孔洞去看外面的世界,心想又得重新适應。
适應跟習慣這兩個詞一冒出來,季厭敏感的神經就開始發出警報,難得吃過藥之後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大腦在提醒他,他不能習慣瘋人院的任何一點。
如果想拯救自己,首先自己不能放棄自己,也不能被意識麻痹。
周離榛說到做到,他真就在季厭病房裏待下了,拿餐桌當辦公桌,除了在病歷本上寫東西之外,就是找話題跟季厭聊天。
問他喜歡吃什麽,問他中午幾點午睡,問他喜不喜歡雨天,問他想不想出去透氣。
季厭随意回答,周離榛還說,會盡量找院長商量,把禁止他外出活動的限制取消,好讓他出去溜達溜達透透氣。
季厭也沒把他的話太當真,他還是很不習慣身邊又多了一個對他來說依舊陌生的人。
周離榛也看出他不自在,讓季厭随意,不用在意病房裏的他,餓了吃飯,渴了喝水,困了睡覺。
平時該什麽樣就什麽樣,也不用去刻意表現。
季厭一上午都沒困過,他很清醒,一直站在窗邊望着外面的雨。
快中午的時候雨又變大了,雲又低又厚,槐樹葉子被雨點子打得不輕,嫩綠葉片一直垂着,幾乎沒有能擡頭的機會。
季厭的午飯有人專門送來,周離榛也讓人從食堂打包了一份午餐送到病房,跟季厭坐在一起吃午飯。
雖然季厭是被強制送進來的,但季林風在夥食上沒虧待他,為了在外人面前保留個面子,在食堂開了個小竈,請了個廚師專門給季厭做飯,每天飯菜都不重樣。
但是季厭的胃口一直不好,主要是精神類藥物的副作用,再好的飯菜他也吃不下,所以才會一天比一天消瘦。
有時候季厭會強迫自己多吃一點東西,但只要吃的多了,他就一定會吐,吐過之後胃酸燒得他渾身難受,後面就越吃越少了。
平時季厭吃飯不跟馮石坐在一起,馮石吃飯不停說話往外噴吐米飯渣,還用手指摳牙花子。
季厭有潔癖,他膈應,不讓馮石跟他一起吃飯,馮石就自己拖把凳子到旁邊吃,離季厭遠一點。
但周離榛吃飯很安靜,他也很愛幹淨,打包盒邊上的油漬,他都會先用紙擦幹淨,筷子跟碗也會用水燙過之後再用。吃飯的時候,除了一點點碗筷磕碰的聲音之外,一點兒多餘的聲音都沒有。
季厭吃季厭的,周離榛吃周離榛的。
周離榛吃飯優雅,但速度不慢,他很快注意到季厭只夾青菜,葷菜一口不動。
“你不吃肉嗎?只吃菜會營養不良,你太瘦了。”
季厭的飯菜是兩葷兩素外加一個營養湯,不是他不吃肉,是不能吃肉。
“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吧,”季厭說,“吃肉之後腸胃會不舒服,想吐。”
“那湯呢?”
“湯可以喝幾口,但也喝不了多少。”
周離榛放下筷子:“以後一天兩次的藥,換成一天一次,只要睡前吃一次就好,早上的那次不用吃了。”
季厭吃飽了,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了擦嘴角,把用過的紙巾一團扔進垃圾桶裏,又抽了一張紙擦了擦手。
他後背一靠,貼着椅背問:“周醫生,我知道我的主治醫生都只會按照院長的交代來治療我,你能做主嗎?”
周離榛還沒說話,有護士進門叫他,說是上周外出參加學術會議的院長周鴻安回來了,讓周醫生立馬去院長辦公室找他。
周離榛說了聲知道了,站起來慢慢收拾餐桌,季厭的飯菜還剩很多,周離榛想讓他再吃一點,但季厭實在吃不下了。
收拾好餐桌,周離榛又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中間接了個電話,是用英語交流的。
也不避人,季厭都聽到了。
電話那頭大概是周離榛以前的同事,問他東西跟票什麽的怎麽處理,周離榛說下周他會飛過去一趟,到時候他會拿走他的東西,拜托對方暫時替他保管幾天。
對方答應了,周離榛道了謝。
等到護士第三次來催,周離榛才帶着病歷本離開病房。
走前他跟季厭說,他會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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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每天早上都會有固定的保潔來打掃,今天上午丁雲請了假,下午一點多才到。
丁雲一進門就撸着袖子火急火燎幹活兒,邊拖地邊抱怨從市區過來太遠,她轉了三趟公交,又說自己請假是因為自家小孫子生病了,在市區第一人民醫院住院。
只請半天假,她不會被扣太多工資,下午是孩子姥姥在醫院陪護,晚上孩子爸媽下班後會去照顧。
丁雲是個話痨,話頭一起來就打不住,東扯扯,西拉拉。
她把季厭當成了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所以什麽都往外說,也不避諱。
她說,剛剛在走廊上聽兩個醫生在嚼舌根子,嚼的是新來的醫生周離榛,說院長催了三次才叫動他,看不出來年紀輕輕的,派頭倒是不小。
他們還猜,周離榛可能是公司某個董事的親戚吧,所以才有那麽大的譜。
“他們還說,周醫生以前在國外某家非常有名的醫院工作,工資是這裏的好多倍,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這家小小的私立醫院。”
丁雲對錢的話題很敏感,替周離榛可惜。
“季厭你說,工資那麽高都不幹了,他是不是跟精神病人打交道多了,自己的腦子也壞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看雨的季厭突然轉頭,被頭發遮住了一半的眼睛裏沒有往日的渾濁,看着晶亮。
“周醫生他很正常,比他們都正常。”
“哎呦,原來你會說話啊,我以為你是啞巴呢。”丁雲面對“精神病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平時丁雲說閑話,季厭是不插嘴的。
她一般說的都是瘋人院裏的事兒,不是這裏的醫護工作人員,就是這裏的病人。
比如哪個醫生跟哪個護士搞在一起了,半夜在值班室裏脫了衣服就來,還被醫院裏的病人撞見過。
又比如季厭同一樓層的病人,詩人,演員,還有那母女三人的事,都是丁雲說給季厭聽的。
她說,他就聽着。
但大多數時候,丁雲是個很聒噪的人,打掃病房的那半個小時,能把季厭的耳朵磨出繭子來。
“哎?對了,我們醫院院長也姓周啊,”丁雲眼睛一亮,覺得自己很厲害,發現了別人沒發現的犄角關系,“新來的醫生也姓周,不會跟院長是親戚吧?”
季厭心想,按照丁雲的邏輯,麥當勞跟麥當娜是一家,唐老鴨跟唐僧是一個媽。
這個世界上姓周的人多了去了。
而且,周鴻安身高一米六多點兒,五短身材還禿頂,像個石墩子成了精,長成那麽困難也是不容易,怎麽看都跟周離榛不可能是親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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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辦公室裏,石墩子成精的院長周鴻安握着梳子,正對着鏡子梳理自己頭上稀稀疏疏所剩無幾的毛兒。
“離榛,你看看你看看,”周鴻安舉着又刮走他頭頂幾根毛兒的梳子,“你剛來,就讓二叔愁得頭發都快掉沒了。”
周離榛噎他:“脫發是基因問題。”
周鴻安繼續梳頭:“是,我們家的好基因,都被你爸一個人占完了,你爺爺奶奶給我的,都是他挑剩下的。”
周離榛又說:“但您長壽,這比什麽都強。”
周離榛父親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就生病沒了,他一句話周鴻安又噎了一下,不再提這個話茬兒,掏出感情牌,跟周離榛談叔侄兒情分。
“離榛,我們是一家人,我這輩子沒結婚也沒有自己的孩子,我把你當親兒子。”
周鴻安把梳子揣進兜裏,改用手捋毛兒:“上周末半夜兩點你給叔叔打電話,你說你在國外醫院被同事騷擾到待不下去了,也吃膩了白人飯,想來叔叔的醫院上班,我立馬就安排你進來了。”
周離榛不接他的感情牌,轉移話題問:“院長,您叫我來還有別的事兒嗎?”
周鴻安聽他公事公辦叫院長,挑挑眉:“你說不想讓醫院裏的人知道我們的關系,我也沒宣揚,招你進來,那都是按照正常流程走的,但是關了辦公室的門,別叫院長那麽生分,喊二叔。”
周離榛還是喊他院長,說:“這是醫院。”
周鴻安也不想繼續墨跡,語氣嚴肅了不少,也開始擺起了院長的譜,說起重點。
“我聽說,你要給季厭重新診斷?”
“對,我是這麽想的,因為……”
周鴻安擺擺手打斷他:“叔叔這頭事兒多,天天不是酒局就是開會,在醫院裏的時間少,我是為了圖省心才把季厭分給你的,季厭是季林風的兒子,我能怎麽辦?他在醫院裏做的任何檢查跟治療,都需要經過季林風的同意才行。”
“之前林德輝是季厭的主治醫生,林德輝是什麽人,我放個屁他都說是香的,所以之前讓他管着季厭,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林德輝要移民,我也實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除了你,我的親侄子,我也不放心把季厭交給外人啊,怎麽說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是一條心。”
周鴻安的場面話感情話一套接一套,看周離榛不說話,周鴻安又開始誘惑他。
“離榛,你不是還想搞你的實驗研究嗎?實驗室我都專門給你弄好了,A區9樓一整層都是空的,都劃給你,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你随便調用,醫院裏的那些病例,你想怎麽研究就怎麽研究,過幾天我就把一些典型病歷資料送到你那邊,你随便挑。”
周離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要季厭。”
周鴻安皮笑肉不笑:“只有季厭不行。”
“為什麽?”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周鴻安不松口,“離榛啊,你剛來醫院,對這裏的環境跟工作流程還不熟悉,畢竟國內跟國外不一樣,這樣吧,我給你分個助手,往後多幫幫你。”
周離榛聽明白了,要分給他的不是助手,是為了監視他。
周鴻安也不裝了,直接攤牌:“關于季厭的治療方法,只能我說了算,你每天只需要看着他吃藥就行,如果一個病人你都應付不了,叔叔建議你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正好也給自己放個假。”
這話的意思是,如果周離榛不聽話,也就不用繼續待在安康醫院裏了。
周離榛臉上表情不變,看不出情緒,最終還是退了一步:“好,我都聽您的,至于我的實驗病例問題,我再看看,找找更合适的人選。”
“這就對了嘛,”周鴻安哈哈笑了兩聲,擡起手想拍拍周離榛肩膀,但他踮着腳也夠不着,最後手心落在他胳膊上,“叔叔也老了,以後這家醫院還得你接手,聽叔叔的話,叔叔不會害你。”
周鴻安手機響了,是司機提醒他該走了,晚上還有飯局,離得遠,他們得早早出發。
周離榛看出周鴻安着急離開,把他拉住,趁着牌桌還沒撤,自己打出兩張軟和和的一對三,是服從的模樣。
“叔叔,我可以不要季厭這個病例,但是他現在對精神類藥物的副作用反應很大,如果他在我手上出了事也不好,他每天兩次藥,改成一天一次就行,這并不影響叔叔的判斷跟治療。”
周鴻安憋了一口氣,石墩子又撐脹了幾分,但到底還是順了周離榛的意思。
“好,叔叔聽你一次,季厭的藥一天一次。”
周離榛又趕緊追加一句:“那他的禁止外出……”
“只要看好了,別跑了就行。”
周離榛捏着病歷本,沖着周鴻安微微一點頭:“謝謝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