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7】
初二是個姑娘，離開的時候只有四歲。四歲的拉布拉多，相當于人類的二十幾歲。
它從小特別敏銳，也特別通人性，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仿佛能說話。大家都說，這孩子真是難得的導盲犬好苗子。
夏焰起初其實并不怎麽喜歡狗，覺得麻煩，總是蹭得一身毛，又有股騷騷的味道。可是初二是她看着生出來的，連名字都是她起的，雖然随意，但從那一刻起它對她而言就和別的狗狗不一樣了。
她看着它降臨，看着它在寄養家庭出落成漂亮的小姑娘，看着它在各項評估中獲優，又看着它最終因髋關節的問題變成了淘汰犬，再把它領回了家，最後陪伴它走完餘下的時光。
與其說它只是一只狗，不如說它見證了夏焰最美好的四年。
它走了兩年多，如今它以另一種形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呼哧呼哧……”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在蹭她的小腿，發出小小的嗚嗚聲。夏焰轉過身來，它一下子便躍起撲騰上她的大腿，咧着嘴巴“汪嗚汪嗚”地叫。
那些熟悉的毛絨觸感、雙掌按壓大腿的重量、噴着濕氣的鼻息……都在提醒着她，她的初二回來了。
夏焰單膝半蹲，被熱情的狗狗撲騰得整個人向後仰，差點摔倒。
“Hey sit，初二，sit！”她不得已出聲制止，喉頭卻忍不住在顫抖，“嗯，good girl，來給我手，give me five！”
初二照做了，動作娴熟，非常默契。
夏焰想，可惜沒有球。
突然，腳邊就滾過來了一個小小的白色棒球。
“初二，來玩球！”她一下将球抛出去老遠，初二一下子如離弦箭般沖破熱浪飛奔而去，銜着棒球又跑回來交給她，搖着尾巴求表揚。
初二在做導盲犬訓練的時候，是完全不能碰球的，因為工作犬要避免好動和分散注意力。而它是夏焰領養的兩年間才學會了玩球，一發不可收拾。
她又将球抛了出去，初二眼睛放光，一個轉身，朝着遠方健步如飛。
夏焰眼眶一熱。
初二的腿是好的，身上也沒有哪裏痛。有呼吸，有心跳，愛玩，愛撒嬌。
它是只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狗狗。
夏焰第三次拿到了球扔出去，可是這一次，初二沒有跑。它歪着腦袋看她，然後跳起來咬住她衣服下擺，一邊拉着她往前，一邊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要去……哪兒？
夏焰正疑惑，突然看到初二頭頂有個半透明的小框，在忽閃忽閃。
「啓動拟人對話模式」
「是」「否」
對話？跟初二嗎？
她伸手點了“是”。
“汪嗚……夏焰，我要給你找個男人。”它咬着衣擺，發出脆生生的女孩聲音。
聽見初二開口講話的時候，夏焰兩眼一黑，膝蓋一軟，差點被它拉得跪了下去。
“什麽？”她聲音有點顫。
“夏焰你怎麽那麽慢呢，那很難贏哦，”它松開口，尾巴耷拉下來，“你忘了嗎？你要在這裏找到适合你的男人談戀愛，我是來給你打輔助的！”
等等……
“初二，你記得我，對不對？”夏焰摸摸它的腦袋。
“當然呀，你是我主人诶，我怎麽會不記得。”
“你也記得北極星基地，對嗎？”
“記得呀，我在這裏長大呢。”它歪歪腦袋，伸出舌頭哈氣。
“那，我是單身的嗎？”
“當然咯，不是單身，找什麽男人……”
夏焰的心一抽。
“那，你還記得其他什麽人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其他什麽人，我只有你，夏焰。”
初二在Horae的記憶裏，沒有彭北。
夏焰突然明白了。
她只授權顧長庚提取了她與初二相關的信息，放進了Horae裏。因此初二的模型裏沒有它和夏焰以外的任何影像、聲音或文字元數據。
它是依靠夏焰記憶而複活的初二，它只記得夏焰。
它成為了Horae游戲裏的一個專屬于她的NPC，目的是要幫助作為玩家的她找到理想中的戀人并完成戀愛任務——這本身就是Horae的游戲設定。
“夏焰，你的理想型是什麽？”初二問。
夏焰怎麽會不知道，這是系統在獲取玩家關鍵字進行“戀人定制”，可以是配對符合理想的真實玩家，也可以量身定做一個虛拟戀人。
Mr.Polaris就是這樣出來的。
但很奇怪，初二并沒有跟Mr.Polaris有任何聯動，它甚至似乎壓根不知道，還有這個角色存在。
難道測試版的數據，沒有同步過來嗎？
“你是一只狗诶，戀愛這種事你要怎麽幫我，”她忍不住笑着逗它。
“诶，寵物是最好的助攻好嘛！”初二不滿地舔舔牙齒，“很多你不敢說的話，不敢做的事，都可以讓狗狗幫你完成哦！”
夏焰一愣。
它真的是她的初二，即使沒有了與他人的記憶，可是它怎麽那麽了解她。
當初，是夏焰倒追的彭北。
大四最後一個學期，營銷系主任帶隊去北極星基地做導盲犬行業的項目調研。
彭北是基地創始人，也是早他們幾屆畢業的師兄。記得他走進來會議室那一剎那，臺下一衆女生紛紛在微信群裏驚呼：阿北師兄好帥。
而夏焰腦海裏卻轟隆隆出現一幕幕的景象，過電影一般。
是山壑中的冰雪消融，潺潺的水聲在空曠的天際回響。
是荒漠裏的嫩芽破土，仰着頭踮起腳用盡全力迎向灼熱的太陽。
是枯枝上的蝴蝶破繭，沖破黑暗撕開枷鎖做出第一次顫顫巍巍的振翅。
是旱地上空的第一道驚雷，悶在胸腔裏的一口氣終于化作一聲漫長的呻吟。
是，春天來了。
少女時期的喜歡，明豔豔，亮堂堂，毫不掩飾，人盡皆知。
而基地裏的狗狗莫名其妙地就做了成就她各種小心機的同夥：傳遞導盲鞍時有意無意的指尖觸碰，體能測試時項圈裏夾帶的小紙條，狗狗腳踩紅心印油圍着他繞了一個圓圈……
到了項目結束時，她在衆目睽睽下說：阿北師兄，送你一件禮物。
她低頭親了一只小狗，而那小狗轉身奔到他身邊，将這個吻輕輕傳遞到他的唇邊。
他在起哄聲中深深地看着她，穿過人群扣住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離開。
他說：夏焰，你這個小瘋子。表白這件事，應該是男生來。
他是她美好的愛情啓蒙，是她不管不顧的乖張幼稚，是她生命裏耀眼的北極星。可是她不知道，年輕時的愛有多濃烈，多肆意張揚，上天将它收回時就有多決絕。
畢業後的她沉浸在工作繁忙中，為未來的幸福而憧憬和打拼。而他原想着等她把手頭這一款游戲面世就去那不勒斯求婚，沒等來項目上線，卻等來了惡性腦瘤。
從發病到離開，一個月的時間。
……
“夏焰對不起，我等不到了……對不起……”
……
阿北走的時候，夏焰二十六歲。
半年後，初二也走了。
“夏焰，夏焰？”初二在一旁輕喚她。
夏焰用無名指抹了抹眼角，轉過去看它。而它的頭頂有一個小小的粉色提示，顯示體驗時間還有5分鐘。
她和初二的兩小時，要結束了。
“初二，我有理想型，”她撓撓狗狗的下巴，而它眯着眼睛享受，一個翻身把肚皮也露出來給她撓，“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帶他來見你，然後我們一起做任務。”
“好哇，等我給你把把關。”它舒服地躺倒，似乎是困了，小小聲地嘀咕：“男人不一定可靠，可是狗狗永遠忠誠，汪嗚……”
夏焰還想說什麽，卻見腳下的赤色跑道泛起了淡黃色的漣漪，繼而黑夜漸漸籠罩了四周，包裹住她。
初二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門打開了，Galaxy緩緩走進來：“夏焰，你還好嗎？”
“嗯。”她的喉頭漏了一聲泣音。
她跟在Galaxy身後下樓，邁進院子的時候一下被中午的陽光刺到，眼睛受了刺激瞬間閉起，胸腔裏一下泛了酸，鼻尖微紅。
顧長庚方才去洗了個澡，也終于刮了胡子，整個人神清氣爽了不少。
此時此刻，他立在池邊喂魚。而她一下正正撞入他眼裏，猝不及防。
顧長庚眸光一沉，魚糧握在手心。
莎士比亞在他腳邊等不到食，微微張着嘴吐泡泡。
四四四二，四四四二。
她哭過。
這只叫“初二”的拉布拉多，把她弄哭了。
“顧長庚，”夏焰茫茫然來到他跟前，蹙着眉問：“為什麽測試版的數據，沒有打通？”
他将手裏的魚糧盡數灑下，莎士比亞一擺尾，随着沉入池底。
“我另外搭了一個測試環境，你如果不想保存數據，比較好操作。”
也就是說，今天的一切，都可以當沒有發生過。
“不，”夏焰搖搖頭，她的笑容看在他眼裏有着一種義無反顧的孤莽，“我要留着，同步進Horae的生産環境裏。”
我要在這個星球裏，我們三個永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