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孤身一人,背着個包袱。一手提着劍,另一手牽着馬,停在了山腳下的唯一一座驿站,驿站周圍枯樹成堆,雜草霜濕。
肉眼可見的四下,表面上全都是薄薄的一層冰霜。
何元生打了個噴嚏,哆嗦身體裹緊了身上厚重的棉大衣。幸好、幸好聽了問路大娘的話,去成衣店買了件厚衣服,給馬也裹得厚實,不然真要死在半路上了。
搓着雙手哈了口氣,何元生原地蹦了兩下晃掉落在肩上的雪,他伸手拍了拍馬背,最後一段路需要他自己往上爬,就給了銀子将馬托付給驿站幫忙看管了。
驿站管事熱心腸,看他這樣,便沒忍住說:“客官這是要上山啊?”何元生點了點頭,就見小老頭從上到下打量他,視線落在他手裏的劍,明顯是連刃都沒開過的,擺手勸阻:“這青垣山陡峭,你也看到了,地處極寒,千階梯就是個擺設,山上……”
說着他搖了搖頭:“從沒人上去過,小生慎重啊。”言外之意,這條荒廢的、通往山峰的階梯根本就是不通的,半崖上誰都不知道會有什麽鬼魅魍魉等着,目的就是為了擋擅自闖入的外來人者,而真正的路必然是常人知曉了也過不去的。
何元生将銀子遞過去,“拜托了。”
管事的好話說盡知道他去意已決,嘆了口氣,“放心放心,那匹駿馬鐵定給你招待好。”
全副武裝,渾身上下只露出個眼睛來,何元生找了個趁手的登山拐杖,每走一步都會落下一個腳印,越往上走越艱難,積雪越厚。
松樹枝桠上白茫茫一片。
何元生走了一段路,拂開藏在枯枝下的石碑上的雪,露出上面“青垣山”筆樣的題字。他望着看不見盡頭的斜坡,拼命地往上爬,不敢回頭看,一直走一直走……
太冷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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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看着陌生但應該熟悉的木閣樓,芮钰愣了幾秒,緩過神想起身,身後的拉扯刺激着她頭皮一緊,倒吸口涼氣。
“……醒了?”刀女不走尋常路,跳窗而入,悠閑地跳坐在窗子邊緣,“我還以為喂錯了藥,都快要給你準備棺材了。”
她輕巧一蹦跳下來,走到床榻邊上,“感覺怎麽樣……”手剛要碰上額頭,被芮钰嫌棄地避開,她咂舌:“行吧,還是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真無趣,還不如昏着的時候讨人憐愛,嘴裏哼哼唧唧喊疼呢。鬼女,你變了,我都要不認識你了,以前皮開肉綻,你可是連眼睛都不帶眨的,怎的……”
“下山一趟,嬌氣不少啊,是不是……啊!”刀女張口胡說,沒注意扔過來的藥碗,用手臂結結實實擋下,瞬間臂上傳來陣痛,可見用了力道。
剛想罵娘,就聽到芮钰冷着聲音質問:“你故意的?他們人呢?”
刀女以斥責的目光看她,“故意什麽?你是說不給你解藥?別冤枉我,這可不是我的主意。至于他們……”
“死了。”
刀女輕笑了聲挑釁地說,眼睛緊盯着芮钰,細細觀察。看着她原本淩厲的眼神忽然間松軟下來,嗤笑了聲,“騙人。”
刀女擰眉。
聽她淡淡吐出,“你不敢。要是真死了,你不會明目張膽出現在我面前,因為我會弄死你的。”芮钰忍着疼,翻身下床,不再看她,自顧自穿鞋,嘴上不忘嘲諷道:“你很無聊?手上那把刀扔了吧,我看沒多大用處。”
這才是她。刀女心中長嘆口氣,一如既往的嘴巴喂了毒似的,她懶洋洋靠在臨窗的美人塌上,仿若沒聽見她的數落,悠散擦着刀,道:“說吧說吧,等會就沒你話說的了,主子等着你呢。”
芮钰鞋穿好,拿着鞭子往出走。
強撐着利落的步伐,從微蹙的眉頭能看出她在強忍傷口的痛楚,也就刀女認識她十幾年了能發現,擱旁人瞧了只以為她要去找人尋仇。
“愛逞強喲愛逞強。”刀女拖着聲音,扛着刀大搖大擺四處轉悠。
青垣山是殘月閣的盤據地,共有四大山頭,一二閣歸樓主直轄,三閣樓也就是她們的直屬上司,人稱“原姨”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表面和善實則手段毒辣,四閣樓是“妖男”,他是繼任樓主身邊提攜,酷愛胭脂水粉,以詭異的劍法聞名。
下屬看到芮钰,抱拳喊了聲“鬼女”,之後推門讓她進去,看來是等候已久。議事閣上首,女人黑紅衣裙斜靠在塌上,旁邊婢女伺候着修剪指甲,聽到她單膝拜見也狀若罔聞。
過了好久,芮钰一聲不吭,姿勢自始至終都單跪着,身體肩背挺直。半晌,上首的女人,吹了吹指甲,吩咐婢女拿銅鏡來。
她下榻,每走一步裙裾潋滟,半蹲到芮钰跟前,挑起她的下巴對準銅鏡裏頭,是張面無表情的人,又将鏡子照向自己,輕嗤道:“……我老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旋轉着舞姿,瘋狂道:“那要死的老頭說我年紀大了,是該扶持下一代的好苗子了,擺明了想勸我放棄樓主之位,憑什麽?憑什麽?!”
“老二死了,就剩我和妖男,他還是偏心……”原姨撫摸着眼角皺紋,問她:“你說他是不是該死?”
芮钰涼薄面容,不答不道。
女人扔了銅鏡,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高臺的塌上,掀裙而坐,忽而冷聲道:“你也該死。自行去領罰!”
“是!”芮钰應聲。
一刻鐘後,挨了二十鞭的後背衣衫破爛,鮮血冒出來,芮钰重新回到議事閣求見,女人拾棋的手一頓,看着她恭敬跪首。
“……怎麽,還沒被打夠?”
芮钰淩厲擡眸,繞回剛剛沒回答的問題,倏爾冷道:“他該死。我能殺。”
短短兩句話驚到侯在屋子裏伺候的婢女,各個眼觀鼻鼻觀心死死垂下眸子甘心當個聾子,女人揮退他人,逼視她,“你再說一遍?”
芮钰下定決心,重複:“我能殺。”
“嘩啦”一聲,棋盤被掀翻,棋子散落滿地,女人大怒:“膽大妄為!給我滾出去!”很快就有人将芮钰請出去,芮钰沒反抗,順從地離開。
她知道這個建議很動人。要想順順利利名正言順地繼承樓主之位,底下出個叛徒是最簡單的路徑,而她正合适。
生命力頑強的人适合當叛徒,這不就是妖男想拉攏她的想法麽。“鬼女”這一稱呼如何來,殘月閣志中有記載:
山下遇女童,薄衣赤足,四五年歲,滿地雪白,如狼似的眼眸得樓主歡喜,故命人撿回扔進嗜血簍似鬼;茍活至七歲,冷心冷肺不允他人靠近,特棄于鬥獸場厮殺訓練,渾身血跡模糊臉上抓痕斑駁,手持一鞭斬殺偌大虎獸似鬼;之後多年,接受訓練考核入三閣,成為最年幼殺手,已接任務死者皆是脖頸自頭掉落,頭身分離死狀兇殘亦似鬼。
自此鬼女走到了衆人面前,是樓內人心中刺眼中釘。
又過兩日,殘月閣在這人人自危十分動蕩的時候,芮钰單槍匹馬闖進東南山頭下戰帖,以不服四閣主擔任四中之位為由。人人都知道,這個時候提這事她意欲何為,但沒人敢質疑,因為鬼女夠格,而且在樓規中有這樣一條。
他們以為鬼女是在給原姨賣命以求厚祿高位,這樣的事就連病怏怏的樓主摔了杯子怒斥,他也阻止不了,甚至還需要親眼見證。
四閣的“劍”和鬼女的“鞭”,誰高下?這是個讓人好奇的事,知道鬼女厲害,但妖男身為一閣之主自然不是蓋的。
對此,妖男輕嘲一笑心說不自量力。他輕松赴約,看着站臺上面容佳俏的女子,好生歡喜,他詭異的調調,長長道:“這麽貌美的人何不從了我?鬼女……”
他又是一長竄的唱戲聲調,芮钰持鞭,右腳後退半步,“少廢話。”她舉手示意開始,監首複問另一方。
此一戰,計時漏鬥翻了又翻。
觀戰的都被刀光劍影心神緊繃到疲乏,而場上卻是十分膠着。妖男劍法得過上任樓主真傳,資歷深厚,鬼女的鞭法次次致命,但久而久之是能看出略遜一籌。
他們以為局勢已了,刀女看不下去,皺着眉想要請示主子,她看不透主子想的是什麽,站在暗處觀察這一幕。她其實隐隐能猜到,選任關鍵時期,鬼女突然來這麽一下,沒得主子示意不太可能。
一死一傷不好,兩敗俱傷最好。
只要慢慢拖慢慢拖就能達到,但她親眼看到鬼女身上多處受傷,再這樣下去,手腳經脈盡斷,鬼女不廢即殘,而對他們殺手來說都是致命的。
這副鬼德性!真的是瘋了!刀女露出些擔憂來望着臺上。她忽而想起前幾日,由手下禀告上來的闖山之人。
難道難道……
就在晃神的片刻,局勢倏爾破裂,芮钰中劍,她不避不閃徒手握住利刃,在妖男目瞪口呆的一剎那,利用反手甩鞭纏上妖男握劍的手,擡腳一躍踹上木樁,一聲驚天哀叫。
妖男捂住斷手,痛苦冒汗。衆人皆是一愣,反應過來的人無一不是瞪大瞳孔,病殃殃的樓主抖着手,“你你……大膽!罔顧規訓,比武臺上不得殘殺同門,你,咳咳,竟敢……”一口氣都要上不來了。
芮钰被扣入大牢。
暗無天日的地下廊道陰森濕重,芮钰重傷累累,不要命的架勢,看得守衛頭皮一緊,牢室裏她卷縮着身體,等待最後致命一擊。
原來接觸過陽光,再回到陰溝的日子,是這般滋味。太讓人不爽了,芮钰唇色慘白,夢裏無數個鬼魂在向她索命。
她太累太累了,朦胧的遠處,白茫茫的大霧裏斜下來的白日亮光。從頭一盆冷水,芮钰艱難地睜開疲倦的眼皮。
“你究竟想要什麽?”女人打開牢門,似乎有些不忍又有些嫌棄,她看着這個省心的手下,不明白她。
“以你的資歷想歸順哪方,誰又攔得了你,何苦如此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女人恨鐵不成剛,“我以前教你的都喂到狗肚子裏去了?”
芮钰扶着牆壁跪直身體,“你要的目的,我能達到,在此之前……”
“……我要去蠱。”她擡眸道。
方方正正的牢房裏,久久沒聽見聲音。半晌之後,女人聽過她的所有主意算盤後,大笑了聲,笑着笑着又涼薄道:“……你會見閻王的。”
“遲早會。”芮钰無所謂道:“留口氣就行。”
當日夜裏,殘月閣主樓燃起了熊熊大火,慌亂之下,當任樓主命隕,當晚發出訊號,召集四海八荒的分散各地的長老集結,意在哀悼及見證下一任樓主繼任。
經查詢,火勢不同尋常,疑似樓中叛徒鬼女試圖謀殺奪位,被三閣主當地斬殺,抛屍鬥獸場。
閣志記載:嘉安十八年冬,第三十八任樓主卸任辭世;同日,三閣長士“鬼女”謀害同門,不軌奪位,賜死于地獄下層,屍骨不存,代號永散。
……
“髒死了髒死了,你髒死了!”刀女皺着眉給她脫衣服換衣服,看着全身沒一處好的,脖子上還纏繞着紗布,誰叫她命苦每次都攤上這苦活,她嘴上叭叭道:“怪不得說你命硬,這都不死,估計活上個百八十年不成問題!老妖怪!”
“要我給你燒紙?”芮钰虛弱地道。
刀女張大嘴巴,想打人,看她這樣又沒地方能下手,悶着氣,狠狠道:“要不是你救過我一條命,我才懶得管你,一定趁機給上你一刀,解氣!”
說留口氣還真就留了口氣。刀女手輕輕碰了下,暗暗吸口氣,好奇問:“……你這真沒蠱蟲了啊,疼不疼?”
鬼女咬緊唇保持清醒,“要不你試試?能不能別磨蹭,等會我就死在你這,你給我埋屍。”
“別別別,你可別。”刀女給她套上衣服,試探說道:“我這有藥……”
芮钰搖搖頭,脫離了這個身份,這裏就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她們多數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進了青垣山訓練,除了殺人還會什麽?受此大罪出去,能活到幾時難說,就算命大也極大可能還會終生被追殺,況且做任務的傭金很高很高,吃穿不愁,平民百姓一生都掙不到的程度,刀女不理解她。
難道真是為了個書生?
不會。刀女暗自又得出結論,她認識的鬼女不是這樣的,除了她自己想做的不會為別人做到這種程度。盡管如此想着,臨了,在芮钰丢下陪伴了她十來年的鞭子,小步挪着往出走,她煩躁地多了句嘴:“你……從南邊的千階梯下山。”
她嘀嘀咕咕了句別死在半道上。
芮钰揮了揮手,沒有再轉身。一瘸一擺地狼狽下山,同時還需要避開耳目,芮钰覺得她這口氣留不住了。
她很清楚,這是原姨對她背叛的懲罰。下山的千級階梯以她現在的傷勢是根本不能活着走下去的,只有兩條路,要麽凍死要麽摔死。
哪一種她都不喜歡,因為太難看了。芮钰呼出口氣,朝着刀女最後說的方向過去,也不知是不是樓中着火人心惶惶,這一道上并沒有多少守衛。
她拖着身子巧妙避開,從偏門走出立山石門後,強撐的意識逐漸要變得模糊,芮钰朦朦胧胧中視線好像看到了個突兀的雪人。
而被綁在樹上的雪人腦袋讓人十分熟悉。
芮钰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悶聲大咳,咳得五髒六腑都要被震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