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到了此刻,芮钰恍然發現,她是在和上天打賭,并且意料之中的賭贏了。這種感覺讓她新奇又詫異,又是從未體驗過的。

她踉跄着步伐,慢吞吞地步步靠近。

而何元生在聽到咳嗽聲後,他就擡起他那結了霜的眼睫,木楞地看着走到他跟前的人,有些傻眼,有些不可置信。他甚至在懷疑是不是自己被凍傻,出現幻覺了,直到繩子被她解開,手腳得到釋放,身體前有了溫熱的觸感,她臉頰蹭上他的,輕輕呢喃:“何元生,我好累啊。”

仿若天籁之音,打破了幻想。何元生顫巍巍地拼了老命伸出手扶住她,鼻子莫名酸了,他眨了眨眼壓下酸澀,說:“我背你。我背着你,好不好。”

芮钰後退小半步,敞開懷臂,盡管兩只胳膊上無數道傷疤扯着疼,她仍舊面不改色,對上他的目光,甚至彎了下嘴角。

何元生頂着面上一層冰的臉頰,扯出一抹笑容來。他蹲下,小心翼翼背上芮钰,低着頭看路,謹慎緩慢地走着每一步,生怕摔了或是裏側牆壁碰到她。

芮钰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捂着他臉,給他暖熱給他擋風。

于是,下山的路顯得格外漫長,但何元生很高興,背上的重量同樣代表着心上的重量,他比來時心安。

“歇一會吧。”芮钰的臉頰碰到他的後頸,“……你出了很多汗。”

“沒事。”何元生輕巧地道,緩聲安撫:“睡一覺吧,等你醒來我們就下山了。”

“……好。”芮钰再也支撐不住眼皮地應道。

……

從風霜階梯走到枯樹遍野的平地,日暮過了夜半。芮钰感覺到了不對勁,她睜開眼睛,出口喊了幾句何元生,沒有聽到回答。

源源不斷地從身前傳來滾燙,掙紮着要下來。何元生沒有放手,只是咬着牙走到了山腳的驿站,他沒有推門,而是晃了幾步,額頭靠着泥土瓦牆,才慢慢卸了力氣,聲音幹巴:“到、到了。”

在芮钰安穩落地後,下一刻,何元生直直地就歪倒在地。芮钰心慌了一瞬,跪地将人扶到懷裏,看到他的身前有被鞭打過的痕跡。

擅闖青垣山,免不了一頓毒打,得巧他被抓起來的時候,看到那日将人帶走的刀女,她不講理地斥了那些人,說什麽樓主病重,此時見血豈不犯忌諱,罵他們不長腦子。人不能帶回去,趕他又趕不走。

刀女就出了這麽個馊主意,命令人把他捆在老樹上。看到芮钰的時候,已經過了兩日了,不吃不喝早就要熬不住,看到芮钰就似臨走前的回光返照,卯足了勁背下山。

一路階梯、雪路,蔓延着斑駁血跡,兩個傷痕累累的人誰都不肯說,到了最後雙雙摔倒。最起碼他們活着下來了……

芮钰疲倦地想要閉上眼,額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

一抹陽光刺眼地從窗牖投射進來,芮钰下意識地擡手遮擋,一下子拉扯到胸前的劍傷,瞬間倒吸口涼氣。

這時,門從外被推開,咯吱一聲,芮钰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做防備狀,走進來的是個紮着兩個小辮的女童,她訝道:“姐姐,你醒了啊?”

芮钰皺了皺眉,小女童放下手中的盆子,就要往出走,“我去叫娘親來!”說着就往出蹦着,嘴裏高聲嚷着。

“哎”了聲,沒把人喊回來,沒看見何元生,芮钰掀被下床想要去找,進來了位身着短褐棉衣的婦人,連忙攙着手将人扶到床邊,聲音溫溫柔,“姑娘快躺下動不得,你這一身的傷!自己沒感覺嗎,瞧着都疼呀。”

芮钰張了張口,婦人知道要問什麽,先了道:“是想問和你一塊的同伴麽,他呀還沒醒,發了熱,我正好熬了藥剛要端去,就聽見丫頭嚷嚷着姑娘醒了。”

“我,去看看。”芮钰開口說道,婦人唉了聲,“行,我扶着你過去。”是在驿站門口丫頭發現的,她們娘倆從老家回來,天色漸暗挑了個近路走,平時都不敢走那條路,昨晚是碰了巧。

婦人說了當時的情形,“幸好下車看了看,要不然……”她搖了搖頭,納悶道:“姑娘可是遇上了仇家?你們倆當時身上流的血都分不清誰是誰的,差點以為……”

不祥的話婦人及時打住,“就這間屋子裏了,以前丫頭她爺住的地,我給收拾出來了。”

芮钰颔首,伸手接過藥碗,“勞煩大娘了,我來吧。”婦人想幫忙,但一想到剛剛生死攸關,心裏總是有話說,她識趣地囑咐慢些,幫忙拉上了門。

坐到床邊,靜靜地看着他,發了好一會呆。等到藥碗溫度差不多了,芮钰學從前他喂藥的樣子,一點一點地從唇縫喂進去。

摸着滾燙的面頰,芮钰脫掉鞋躺在他床邊,小聲呢喃:“快點醒來吧。”好久沒見人出來,婦人有些擔心,就走進來看看,看到這一幕,她眨了眨眼,心道看來她沒猜錯,是兩口子。

她又去抱了床被褥,給邊上的女子蓋上,輕手輕腳拉着門退出去。

何元生是被熱醒的,身上蓋着的悶着他透不過氣來,深深吐出口氣熱氣,他剛一動,旁邊的芮钰就睜開了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着,芮钰看着他呆愣的神情,從充滿水汽的眼眸看去,一直往下,潮紅的面容,誘人的唇珠,她鬼使神差地仰頭吻了上去。

唇瓣溫軟的觸感,前所未有的清晰,何元生一動不敢動,甚至止住了呼吸。就在他要失神的須臾,突然一痛,上嘴唇被人狠狠咬了下,他輕嘶了聲,“……疼。”

“疼就對了。”芮钰冷漠地說。

何元生察覺到不妙,隐隐有算賬的架勢,就像他爹每回偷喝酒他娘追着打罵的生趣,他眨了眨眼,模樣要多乖有多乖。

芮钰冷着臉,擺明了瞧出了他的小把戲,并表示不吃他這一套,“為什麽不跟我說。”他的傷不見得比她輕,他的身板也沒她能抗。

知道逃不過去,何元生坦白,轉而認真了神色,但對上她這少見的兇巴巴模樣,還真不習慣,說出口的話都結結巴巴,又是我我了好幾下,忽然想到白村那晚。

何元生嘆了口氣,“……我害怕。”

“……嗯?”怕什麽。

“害怕我救不了你,害怕見不到你,钰兒……”何元生說着說着竟委屈,眼眶紅了,“我不想再将你交給別人了。”

是他無能為力,把芮钰交出去的。他平靜地編了個謊言說給小妹她們聽,其中痛苦的難言,何元生羞愧,他清楚明白自己救不了,甚至中了什麽毒都辨別不出來。

“對不起。”他道歉。

芮钰看着他頭低垂下來,不順眼,她牽着他手到自己脖頸,示意他扯開紗布自己看。

“是蠱毒,已經去掉了。”她背過身,“不關你的事,我早就想去掉了。”暖熱的呼吸噴灑在後脖,有些癢,芮钰有些不自在,不知有什麽好看的能讓他看這麽久,“……很醜?”

何元生搖頭,想起她背着身看不見,出聲道:“不醜。”話音剛落,芮钰感覺到那塊肌膚正濕潤着,麻掉了。

他們在這戶人家養傷,住了段時日。等差不多好了,何元生去驿站尋到馬,讓芮钰坐在上頭,他牽着,走下了山腳。

芮钰回頭望了眼,看着這座高大巍峨的山雲,她渾渾噩噩待了十多年的地方,她以為她會一直以殺手身份活着,直至死去。

但沒想到陰差陽錯地體會到了這樣的人間人世,拌嘴打鬧,沒有血腥,不見陰謀,人和人相遇也不是你死我才能活。她完完整整地贖回了自己。

何元生牽着她手晃了晃,芮钰收回視線,低眸瞧他,看到了他眼底熟悉的擔憂,倏爾笑了出來。

“公子,上來。”芮钰伸手,沒給何元生反應,直接把他拉上來,道:“坐穩,我們出發!”

只見芮钰夾緊馬背,高喝一聲,駿馬以飛馳的速度奔走,在野草橫生的大路上,只留一長串的破聲尖叫,何元生怕得把芮钰緊緊抱着。

呃……

算了,比起厲害的钰兒,他的馬技确實不夠格,何元生長嘆一口氣,覺得他是不是也要早起練練武,不然,遲早有一天,身子骨提前折騰散架。

回程的路上,他們慢慢悠悠。沒了少當家這個金元寶,盤纏用得很快,于是,一路走,何元生支了個攤兒,治病賺銀子,芮钰當個打雜小二,換上滑稽的帽子褲衫,坐在軟綿的小板凳上打瞌睡。

越往南走,陽光越是明媚。

上次撒歡的後果就是芮钰胸口的劍傷裂開,何元生發現後,她走哪就跟哪,嘴上念念叨叨說這不能吃那不能做,芮钰挖了挖耳朵,湊上去堵住他嘴。

每當這時,何元生都怔愣原地,耳朵唰地一下通紅,別別扭扭,結巴道:“不不,不能這樣。不……合禮數。”

芮钰後退幾步,兩字胳膊互相搭着,看了他好一會,直到把人看不自在了,又柔弱起來,委屈得不知真假,垂眸受了氣似的,低聲道:“公子難不成,還要娶那縣長的女兒麽?”

她拾起袖子,作勢擦淚,“我知道,我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原來……是我誤會了……”

什麽?怎麽一下就哭了。何元生錯愕了下,随即慌亂,“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還有你、我,你沒有誤會!”

芮钰放下袖子,臉上什麽都沒有,抿唇的小動作看出她此時在笑,靜靜望着他,“……不是誤會,那是什麽?”

“是心悅。”

小火苗破土而出,開了道口子後,就是什麽都不顧的肆意。何元生深吸了口氣,深邃的眼睛赤忱認真,炙熱地讓人不舍挪開。

平靜須臾,何元生看着她,彎下腰,不守禮數但卻又克制地輕拉起她的手,小聲道:“钰、钰兒,我我我其實已經書信一封回去,和阿嬷說了我,心悅你。想和爹娘那樣相愛,相守一輩子,你、你願意麽?”

似是害怕她拒絕,又急匆匆自亂陣腳,道:“我醫術可以,還會更厲害的,我會努力掙錢,好好經營藥堂,給你更好的生活,以後你想幹什麽都可以,能不能,能不能……”給他次機會。

何元生眼角紅了。

芮钰眼中閃過看不懂的情緒,但現在她可以什麽都不用顧及,疑惑的話可以脫口而出,“喜歡我什麽呢?”

“其實……早就該意識到了才對,”何元生忽而這麽說,他笑了笑,“或許是背你下山的時候,可能是你醒來看向我的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再後來離開蓮花村,不舍得将你丢下,不忍心拒絕你的所有。”

“還有你的嘴硬心軟,初遇華月,你是不是就知道了她是逃出來的?你看她局促不安會故意讓她做這做那,會刻意兇巴巴地轉移她注意力;還有你堅定地站在我身邊,在曹府的時候,其實我心中同樣忐忑,是你……”

“是你給我加持了勇氣,繼續下去。”

“仔細想想,按照我們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應該被你暗中保護了好多次了吧?華月的妹妹那幾人是你救的、一路上老道設下的埋伏,我還以為真的是運氣好,後來發現早有蹤跡……”

“還有後來的小望、柳娘……”

“你救了很多很多人,”何元生的眼裏有山川河流,他竟然低聲說了句莫名的話,“不要怕。钰兒,不要怕,我也救過很多人的命,以後我們還能幫助更多的人……”

芮钰明白了他說這話的意圖,她視線放空了,忽然說:“我會下地獄。”

“我跟你一起。”他當即道。

她想收回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太緊了,“我活不久。”她身體損傷太嚴重。

“你忘了麽,我是大夫,”何元生彎了唇角,“我很厲害,可以治好你。你按我說的珍惜身體不動武不劇烈動作,好好喝藥……”他叭啦叭啦又沒完。

芮钰聽着頭大,強烈反抗反問:“那我要是偏不聽呢!”

何元生住了嘴,甚是頭疼地擰了下眉,最後不放棄争取:“好好喝藥還是要、要的吧……”看她臉色變了變,忙道:“蜜餞!我給你準備超級超級好吃的甜蜜餞!”

“……行吧。”芮钰別開臉,想到什麽,眯着眼,不高興瞅他:“那以後給親了?”

話說開,何元生眼睛微亮,彎腰屏住了呼吸,用行動回答。唇瓣輕輕落在她臉頰,從上往下至唇角,再小心翼翼捧着珠寶似的,含住唇珠。

半晌分開,面紅耳赤,何元生深吸口氣,不再敢看怕克制不住自己,将她狠狠抱進懷裏。聲音啞了道:“真好,真好。”

真好,你沒離開;真好,你沒把我丢下。

賀蘭蘭收到書信開始尖叫,曹大夫人同樣喜上眉梢,樂意接受元生的這份拜托,作為芮钰的娘家送她出嫁。

王阿嬷心情複雜,誰讓公子喜歡,将夫人留下的聘禮一應準備齊全,忙得腳不沾地,開始收拾新家,在鎮上裝扮小兩口新房。她心裏樂開花,想得美好,成了家,何家後繼有人,她也能幫着帶,熱熱鬧鬧。

誰知,成親流程剛走完,翌日清早,兩人齊齊不見了,留下一封書信:

游山玩水,歸期不定;

勿憂,勿念。

最抓狂的莫屬賀蘭蘭,她瘋狂喊叫,“又把我丢下啊啊啊!”華月倒是早就料到了,沒什麽意外,前一天,芮钰找到了她,問她要不要一起,沉默半晌,她拒絕了。

她知道钰兒是怕她無處可去,可是天下之大,她也想要去闖一闖,看看外面的世界。

賀蘭蘭手舞足蹈,曹邦乜了她一眼,說了句實話,嘀咕:“人家小夫妻度蜜月,你去當什麽電燈泡。”

果不其然挨了瞪,眼看着要拌嘴起來,華月在旁邊看了會,抿唇笑了,最後悄悄溜出去。

看着遠處大好河山,條條大路,不知他們會往哪個方向走,華月心中卻長長舒了口氣,這樣也好。有些話不能說,有些事不能做,那就默默祈禱,希望她好,往後的路,她要自己走了。

人這一生,遺憾難免,分別亦然,能相遇、相伴,已是恩賜。

……

山高路遠,還願相逢;

過往從前,得幸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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