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5】

夏焰心裏有只小怪獸舉着交叉手在叫:拒絕他呀。

可是那只小怪獸,突然“啪”地就被彈飛了,只剩下空曠的尾音在心谷裏回蕩。

他——呀——

他——呀——

“有什麽電影……看啊?”她也真的很久沒有去電影院了,過去幾年似乎并沒有什麽契機能在電影院安安靜靜待上兩小時,這幾年熱播的影片也基本都是靠刷微博介紹和評論看完的。

她努力在腦海裏搜刮可憐的記憶:近期上畫的電影,貌似都是你殺我我殺你,要麽就是合夥一起殺別人。

“老電影看嗎?”顧長庚掏出手機認真劃拉了幾下,下巴微點:“今天還是有幾部不錯的。”

“哪裏有……老電影啊?”這題對夏焰而言,的确有點超綱。

“你家附近就有一家劇院是常年播老電影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

“那你以後就知道了,”他看她一臉仍是“系統加載中”的狀态,怕她下一秒反悔,于是起身,低頭問她:“走嗎?”

她看他笑着向自己發出邀約,這種信號她再接收不到就是個傻子了。

按理說她應該拒絕的,可是偏偏這一刻她不想回家,很不想。

窗外的天在跟她講,夏焰你擡起頭,看我藍不藍。

樹上的鳥兒在跟她擺尾,夏焰你聽聽,看我唱得好不好。

街對面的豆乳奶茶在跟她招手,夏焰你嘗嘗,看我甜不甜。

看個電影,又不會怎樣。

“走吧。”

原來離她家幾個街口遠的地方,真的有一個小影院。夏焰印象中小時候這裏樓下是個老牌戲院,最鼎盛時那些知名的劇團一票難求,大晚上騎樓下的街道被戲迷們擠得水洩不通。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大家就漸漸不愛看戲了,經過時總是冷冷清清,跟它斑駁的外牆一樣落寞,只餘下舊時光的印記。夏焰不曉得它什麽時候改為影院的,竟還是專門播老電影,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她仰着脖子盯着屏幕上那一溜片名,腦子裏卻在神游,突然聽見顧長庚在她耳邊問:“看這個好嗎?”

“唔?”她回過神來,順着他的手指向前對焦,然後一愣:“動畫片嗎?”

那部片子有個很口語化的名字:《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夏焰看着動畫片海報上那只醜萌醜萌的霸王龍,一時腦子有點沒轉過彎來。

所以今天是……兒童劇場?

“嗯,好像也是十幾年前的作品了,我在視頻網站上刷過介紹,評分蠻高。”他曾在網上看到評論說這個動畫片很治愈,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好啊。”

電影院燈光暗下來,夏焰抱着桶爆米花咔咔在吃。買吃的時候她就堅持說自己要吃完一桶,顧長庚笑着買多了兩杯可樂,遞給她一杯說:“給你,我不吃。”

她不想兩人暧昧地在漆黑裏手指碰手指地分享一桶爆米花,他知道。

電影從霸王龍哈特無憂無慮的童年開始,漸漸它發現自己和草食的“媽媽”跟“兄弟”其實完全不一樣,才知道自己是被撿的小孤兒。恢複獸性的他不得已離開原來的家庭獨自生活,在被其他肉食恐龍欺淩中逐漸成長為強大的草原之王。後來他撿到了一只草食的小甲龍,說了一句“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便被小甲龍認做爸爸,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就叫“很好吃”。

一只肉食的霸王龍哈特被父親遺棄,然後被草食的慈母龍收養,又命運作弄般被一只草食的甲龍認做了爸爸。整個故事就是圍繞着幼小的“很好吃”和它強壯的霸王龍“爸爸”哈特展開的,很有反差萌。

夏焰在顧長庚身側從一開始像只倉鼠一樣勻速地不停咀嚼,到後面越來越慢,只時不時在桶裏扒拉一下,到最後直接抱着桶一動不動。

正看着的這一幕,霸王龍哈特想要逼“很好吃”離開自己獨自生活,逼着它與自己賽跑,如果它可以跑贏,就可以永遠和“爸爸”在一起,否則就必須離開。為了留在爸爸身邊,“很好吃”用盡全力瘋了似的向前跑,卻全然不知“爸爸”漸漸放慢腳步,咬牙狠心調頭離開。

“跑吧,很好吃,跑!”

顧長庚在黑暗裏看到夏焰潋着水光的眼睛,長睫毛如羽翼般微顫。他伸手輕輕地抽過她懷裏的爆米花桶,遞給她一張紙巾。

這個女人連哭都咬着唇,一聲不吭。

而在電影院的燈重新亮起的時候,她仿佛已經調整完情緒,臉上再看不到哭過的痕跡。

除了那微微泛紅的眼眶,和跟在他身後時扔掉的那一張揉皺了的紙巾。

這出電影的效果,着實有點超出顧長庚預計,他并沒有想要弄哭她。他只是在恐怖片和愛情片中,選了讓心情放松又沒有那麽司馬昭之心的動畫片。

這劇情明明并不十分催淚啊,為什麽哭。

夏焰在停車場等他将車開過來,一言不發地坐上副駕駛位。下一秒,一雙修長的手從旁伸到面前遞給她一樣東西,她有點驚愕地接過來。

是一個開心果味的哈根達斯雪糕,涼涼地枕在她的手心。

她小聲說了句謝謝,撕開勺子小口小口地挖着吃。

待吃出來一個小坑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已經将車開到了江邊堤岸,車頂的天窗打開,秋日的風伴着暖陽從頭頂徐徐灌下來,整個人從方才濕漉漉的狀态變得幹燥又暖融融。

“我以為你會推薦我看《Her》。”她終于開口說話了。

《Her》嗎?那部經典的科幻愛情片。離異的男主愛上了智能系統裏的AI女聲,人機産生了感情。可是就當男主向AI投入百分百真心的時候,AI向他坦白她總共有八千多位人類交互對象,而且與其中的六百多位發生了愛情,而男主只是其中的一位。AI認為越多對象只會讓她的愛更深,但這恰恰是男主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故事的結局,是AI告訴男主他們已經高度進化,要離開人類去尋找更深層次的精神世界。

夏焰想起一天以前他們在走火通道裏的争論,理所當然會覺得他要推薦她看這一部。

而他搖搖頭:“我有要對你說的話自然直接說了,為什麽要大費周章通過一部電影讓你做閱讀理解?”

夏焰想了想,也是。

“幸好‘很好吃’的‘爸爸’回頭去找它了。”她咬着勺子,回到今天的電影裏,沒頭沒尾地小聲嘀咕了一句。

他聽明白了,她為哈特離開“很好吃”感到難過,又為它回到“很好吃”身邊拯救它感到慶幸。

“哈特的爸爸遺棄他,再見時與它大戰一場,又選擇與他再不相見,說是為了讓它變得更加強大。”顧長庚将車停在江邊,她望着窗外的江水,天邊飄着朵朵白雲,像棉花糖似的。她抿了抿嘴,嗤了一聲:“切,這種鬼理由,誰信啊。”

顧長庚側頭看着她沒有講話,靜靜等待着。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分開了,我跟着媽媽後來跟繼父組建了新的家庭,但很快他們又分開了。這一次,連媽媽都不想要我了,她出了國尋找新生活去了。”

他等來了她第一次講自己的故事,等來她将自己堅硬的殼卸下。

“然後我繼父也不想帶着我,但繼奶奶心疼我,把我帶大了。我從小有親生爸爸媽媽和繼父不斷給我打錢,但很搞笑吧,我跟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奶奶一起生活長大。”說到這些事,她想起了隔壁的小螃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有一次我媽回國,說要來學校看看我,我在門口等了一個小時都不見她,等她打電話來時才知道,她去了我初中的學校,她連我已經讀高一了都不知道……從那天開始我就跟自己說,夏焰啊看清楚了嗎,大家都忘記你、抛棄你了。”

顧長庚安靜地聽着,終于理解了林漫說的那句:也許你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了解她為什麽會長成一顆榴蓮。

“獨立的後果是什麽,嗯,他們每回再見到我,都會由衷地說,喏,夏焰你過得不錯嘛——仿佛正是因為他們的離開,造就了我的無所不能。”

哈特真的想成為草原之王嗎?他更想在家人的寵愛下長大吧。

幸好,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并沒有在“很好吃”身上重演。

“我沒有獲得過很多的愛,所以……”夏焰突然轉過臉來,定定地看着他,“我的愛也很有限。”

顧長庚眼神一沉。

風從後吹起她肩頭的發,有幾縷一下一下地掃在嘴邊,仿佛在替顧長庚的心在講:別說了,你別說了。

可是她仍定定地看着前方,看進他的眼裏:“所以啊,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花時間了。”

由始至終,他的情敵都不是Mr.Polaris,而是那個死去的阿北。

她已經将她不多的愛,全部給了那個人。

他要拿什麽,去跟一個死人争呢?

顧長庚沉默着,發動了車子。

車開到樓下,夏焰緩緩去解安全帶。

“夏焰,”他低聲喚了她一句,聲線有點沙啞,“你學過物理吧?”

“唔?”她怔了一下,停下手裏的動作。

“你聽過能量守恒定律吧?能量既不會憑空産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它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或者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其他物體。”

所以呢?她還是沒聽明白。

“所以,我每天給你一點,慢慢地去灌溉。時間長了,它就會吸收掉你身上的負能量,再一點一點将愛長出來。”

他願意将他的愛勻給她一點,直至她的內心充盈,可以将自己滋養。

“顧長庚,為什麽……是我啊?”她覺得自己在雲上浮沉,手裏緊緊拽着那條安全帶,仿佛一松手就要跌下雲層。

他搖搖頭苦笑:“你問我,我哪裏知道。你即使去問最先進的AI,估計也無法回答。”

愛情,真是一門玄學。

夏焰又做了一晚上的夢。

她被驚醒,大汗淋漓。

夢裏阿北在問她:“所以你會忘了我、抛棄我,對嗎?正如你曾經被忘記、被抛棄一樣。”

她在夢裏回答:“我不會,不會的。”

阿北将她逼到牆角:“夏焰,忘記一個人等于與過去告別,告別等于背叛,你會背叛我嗎?”

她拼命搖着手答:“我不會,真的不會!”

半夜驚醒後,手心全是冷汗。

她慌忙撈過手機,打開Horae。

上面有Mr.Polaris給她的未讀信息。

「前天9:15pm

Mr.Polaris:夏焰你在哪裏,我已經上來了。」

「前天9:30pm

Mr.Polaris:夏焰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

「昨天1:30am

Mr.Polaris:夏焰,我知道了,我們已經過去了。」

「昨天1:45am

Mr.Polaris:我們終歸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昨天2:00am

Mr.Polaris:你不會留在Horae的,你不屬于這裏。」

「昨天3:15am

Mr.Polaris:我有點難過,但不得不接受。」

……

中間有兩條發出又撤回的信息,如今已經看不到了,只有灰色的提示語。

然後,是今天淩晨的兩條留言。

「今天1:10am

Mr.Polaris:我想通了。」

「今天1:55am

Mr.Polaris:沒關系,讓我來到你的身邊。」

……

夏焰的腦子突然“嗡”地一下,她仿佛覺得有只蜜蜂在裏面亂撞,不顧死活地拿尾上針将她的腦子戳出無數個孔來。

太疼了啊……

她整個人抱着腦袋在床上蜷成一團,只希望那只蜜蜂能終于停下來。

過了十五分鐘,她才慢慢平複下來,大口大口喘着氣。

手機握在掌中,被汗水浸濕。

她木然地打開屏幕,打下回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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