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憶

陽春三月,李敬将要生辰,又逢立儲,朝臣紛紛前來敬賀,雙喜臨門自要大操大辦。這日負責驗禮的小厮卻急急呈了張紙條上來,聽聞是塞在一個豬頭嘴裏,其上一行字龍飛鳳舞:太子狗賊,三日後東宮宴,取你項上人頭。落款是極少見的青綠色墨水,寫着青麟盜留。

青麟盜近來可是個鼎鼎有名叫官府頭疼的厲害角色,自第一次留帖拜訪皇城首富後,不出一月就已洗劫了半座城的富商大賈。每次都會嚣張地留下一方紙箋,縱官府布下天羅地網,只要是她想取的,便沒有什麽是她取不到的。民間傳聞衆說紛纭,有人講這青麟盜是一個瘦弱的女孩,也有人講青麟盜是一群人,還有人講青麟盜來去無蹤,應是妖精鬼怪。

什麽妖精鬼怪,李敬冷笑着想,不過是故弄玄虛,官府一堆蠢貨,捉不到人就胡謅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真龍天子之前,何來邪祟。

李敬向那小厮擺了擺手,“去将荀英叫來。”

片刻,那位荀英走上殿來,扶着腰間劍向李敬恭恭敬敬地一低頭,倘若空觀門人在此,定能一眼認出他。這位新上任的東宮心腹,正是蕭承策。

李敬又擺了擺手,蕭承策便迎上去,從他手裏接過那張薄紙,視線剛落在字跡上,眼仁便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你也知道,雖沒了蕭家軍,但本宮當初留你一命,也該你起些作用。把這人帶來見我,本宮自可許你榮華富貴,什麽罪臣蕭氏,往後你就是朝中新貴。”

蕭承策垂眼,将那方紙箋折起放進心口暗袋,報拳向李敬答一個“是”字,領命下殿。

三日後,太子宴,東宮門前香車寶馬不絕,錦衣衛布天羅地網,欲擒青麟盜。一道府門,兩廂光景,往外是餓殍枕藉火熱水深,往內是八珍玉食鼓樂齊鳴。

蕭承策站在回廊中,席面尚遠,絲竹聲吹揚到此處,像王朝最後的嘆息。他雙臂一揚,握在掌心的信鴿便撲楞楞飛越府牆,不知何處去。

堂中忽有人高聲,“有刺客!”

蕭承策趕到時,正聽到一句:”太子,你吃的是百姓的肉,喝的是百姓的血,如此夜半也能安睡麽?今日我要替天下人讨個公道。說了要取你項上人頭,拿命來!”

高臺上女人的哭喊,宦官的尖聲亂作一團。鼓樂未停,原是輕歌曼舞藏殺意。其中一人扯去紗衣,貼身一件青裳,領巾遮了半張臉,持劍正向李敬殺去。太子驚慌失措,險些跑掉了鞋,可蕭承策卻看見李敬攏起的眉間浮起詭異的笑意。他仰頭一看,院中樓閣處閃爍一點寒星,瞄準了青麟盜的後腦。

“叮!”

千鈞之際,刀劍相碰,眼前火星飛迸。方才一劍千鈞力,蕭承策準準接下,虎口都被震得發痛,青麟盜連退兩步才勉強化去自己凜厲攻勢。兩人才将站定,一支箭從中飛過釘進廊柱裏,倘再晚一息,就該是貫穿人的血肉。

蕭承策望進那人眉眼間,認得了正是裴盈,心口一緊。所謂荀英,不過尋盈,他有千百句要講的話,此刻刀劍撞到一處,铮鳴如撥琴,刺耳的聲音貫穿喉嚨,叫人啞口無言。

這廂裴盈也認得了,眼前橫刀殺出的錦衣衛圓領魚服,長刀在手,仔細一看,那衣料用的正是上好的綢,光澤動人,浮雲暗紋如水波搖蕩。裴盈怔怔,荀英和蕭承策,兩個名字在心裏合到一塊。蕭承策持刀殺近,兩人交手,又是刀劍相抵。

裴盈喉中幹澀,掌中劍勢一擋,“我以為你不見了。”

蕭承策未答,只是手中刀招不停,李敬已在近侍的護衛下避到回廊。一招一式,皆是空觀門中劍法,恍惚間,兩人似又身在長晦山,周身飛瓊起舞、霜雪穿堂,而這不過是一場練劍。

李敬目露兇光,“蕭承策,抓住她,我保你不死!”

其聲震天,将兩人從漫天飛雪的記憶裏抖落,又被王府內濃重的脂粉氣包裹。

“還以為會是大師兄……”裴盈又是一劍殺去,被蕭承策舉刀化解。這自然是很輕易的一件事,兩人都想苦笑,裴盈的劍法師出蕭承策,蕭承策的武藝被裴盈學得徹底,一舉一動,一招一式,他們如同臨水照鏡、互為彼此。裴盈又問:”大師兄呢?”

“……死了。”蕭承策先是沉默,而後才回答。

怎麽死的,裴盈沒有問。皇室的忠心都是血淋淋地抓握在手裏,彼時蕭承策一劍穿了大師兄的心胸,卻被拍了拍肩膀。他而今還記得那句謝謝,掌心裏血是熱的,淚是熱的,大師兄做不成父母官,他做不成普通人。行至今日,一條路出去,人世間走散,只裴盈一個做成大俠。

片刻,蕭承策問:“你可還有話要說。”

裴盈盯着他腰間那塊佩,筆鋒淩厲的一個衛字。她想了又想,說:“師兄芥拾青紫,又何須我再祝些什麽。”

她的聲音猶一井靜水,灌進蕭承策的喉嚨裏,一路滑進脾胃間,冷寒刺骨。

左右的刀斧手已經逼上高臺,裴盈拔身就走,蕭承策去追,将人引到府後山崖。高山風狂,卷起裴盈的衣袍,她背對蕭承策立如青松,成了一面獵獵作響的令旗。裴盈回過頭來,領巾垂落,露出一張粉白的臉,悲意難藏。

“不如以為你死了。”

裴盈這樣講,如吐黃連,蕭承策正要接話,背後李敬人馬已至。蕭承策持刀回頭,只一眼他就明晰,李敬的近侍親衛都在此處。他早知道的,李敬多疑,這太子宴不過是一場甕中捉鼈、一石二鳥的戲碼。今日成王敗寇,李敬十足信心,他有五成把握,之前放信出去,這個時辰應到此處的人卻遲遲未見。

僵持之下,蕭承策忽然聽見弓弦松手的聲音,很輕的一聲,幾近融匿在山林的聲響裏。長箭破空,聲如鶴唳。暗箭難防,這一箭太快,目标明确直指自己而來,往後便是山崖,如若中箭必然跌落,生死一瞬間。

蕭承策抱了殊死一搏的決心,未料剎那之間,一道纖瘦的身影襲來,無遲疑地将自己撞到一旁。他曾誇過她像一只翠藍的蜂鳥,衣袖翻飛中,風也要遜色三分。

他又一次看見那雙眼睛,此刻是一汪太靜太潤的泉水,卻輕而易舉讓他心神震動。他看見了一滴眼淚,含在那湖水裏,很晶瑩的一顆淚珠,将落未落。

“這條命,還給你。”

一息之間,裴盈的衣衫掠過他的手邊,直向崖下墜去。他反身去追,絲綢如流水般從他指間滑過。

“阿盈!”

蕭承策縱身往下跳,卻被腰間突然添上的力氣死死鎖住。不及他掙開,那力量又攀纏上他的手腳,拽着他往後。蕭承策如一頭被鐵鏈捆縛的怒獅,大火烈烈地向外燒去,燎痛旁觀者的眼眸。那桎梏搖搖欲碎,他已感到些微的眩暈,天與地也一并搖晃起來,再往前便是山崖。

然而尖銳的痛意在下一刻貫穿了蕭承策的掌心,一把尖刀,自上而下,将他的手掌釘入泥地。鮮血順着刀鋒往下流淌,浸入一片泥沙。蕭承策擡起臉來,雍王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卻全然被胸腔間肺腑收張的響動掩過。他攏起眉,勉力去辨判那位貴胄血淋淋的箴言,模模糊糊,只能認得“不過”兩個字。

不過什麽?不過一個女人,不過一條人命,不過是生與死……

蕭承策從喉嚨裏冷笑着吐出一口郁積的氣,另手握住刀柄将短刀從血肉裏往上抽離,一寸一寸,如剮心肺,“太子殿下,您心裏不過如此的東西太多,這世間當真有你真心珍視的嗎?”

“噗”的一聲,短刀抽離,當啷落地。

蕭承策支起滿身銀甲,往崖邊方行了一步,就渾身發軟癱倒在地。臉重重摔進砂石之中,短而快的痛感如打鐵濺起的火花般削過他的臉肉。十指僵直難以動彈,他盯着左手那處傷口,眼仁顫動着,一字也吐不出來,心裏卻哀痛地叫嚣。

“有毒。”李敬替他說了,一張冷淡的臉壓下來,“蕭家當年就是被這麽一把刀釘穿了,蕭承策,滅門之仇,而今你痛是不痛啊?”

痛啊,蕭承策想,胸骨好像在這一倒裏折斷了,心千瘡百孔地擠在裏面,有什麽在汩汩地往外淌。手不能動,腿不能動,整個人漸漸僵直。蕭承策的呼吸越來越慢,他想這樣好像一柄剛澆鑄鐵水等着淬火的劍。

可以嗎?……下輩子,做阿盈的佩劍。

“李敬。”蕭承策勉強開口,”你以為你算無遺策了嗎?”

下一刻,他聽到了刀戈碰撞的聲音,還有咒罵聲、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切匆匆來遲。他趴卧在山崖前,無聲地笑起來,眼淚往下流。有人快步流星奔到蕭承策身邊将他扶起,一顆丹藥推進他嘴裏,面色才又和緩。他緊緊抓住身旁人的袖甲,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一句,”崖下,速去崖下救人。”

兩個蕭家軍接下命令帶了一隊人直下山崖,蕭承策回頭,眼前一面暗紅的蕭氏令旗飄揚。李敬被人押到自己面前,刀劍架在脖頸上,方才的嚣張不複,只是狼狽地跪倒在泥塵中。

李敬揚起那張血污的臉,口中呵斥:”殺東宮親衛,俘當朝太子,蕭承策,你想做什麽!”

“我要反!”蕭承策喝道,”家恨妻仇,樁樁件件,我要你李家償還!”

“哈哈哈…枉我天機算盡,竟是養虎為患,真以為你忠……”李敬如黃泉厲鬼,狂笑不止,話裏忠義兩字被劊子手的大刀斬成兩截,尊貴的腦袋掉下來,骨碌碌滾進地面的塵土裏。李敬一生高居廟堂,不問黎民蒼生,到死總算是落了地。

是年六月,蕭家軍于金陵揭竿而起,勢如破竹,一路殺至皇城腳下。李氏荒淫,魚肉黎民,早是窮途末路。城中百姓開城門迎蕭軍,皇帝聞此氣急攻心,翌日崩于病榻。蕭家軍直入皇宮,至此江山傾覆,新朝甫立。

蕭承策把刀劍放下的一日,坐在大殿之上,真真地覺得疲倦了。他想起那時自己跟到山崖下,只見一條洶湧的河,浪奔浪湧,沒有裴盈的痕跡。他找了三天三夜,幾乎快将整個河谷翻過來,卻連屍骨也沒能找見。

此刻,底下人俯首跪拜口稱萬歲,十二旒冕沉沉壓在自己的肩背,風雪似乎愈烈,掀開殿門,堂而皇之地闖到新帝面前。蕭承策看着自己的掌心,一道難消的傷疤橫貫,指肚一層練劍留下的薄繭,掌紋間血色隐隐。這只手握過刀劍,舉過軍旗,眼下又将執掌帝印。

可他最後也沒能握住,那段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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