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顧延山覺得這一夜漫長到似乎時間已經走到了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中的燈牌終于熄滅。
醫生告訴顧延山目前沈君緣已脫離危險,但由于失血過多導致了暫時性休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來。
顧延山此時已經聽不清醫生在說什麽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安靜躺在病床上的人。
等醫生叮囑他一些事項離開後,顧延山才找了個椅子,坐在病床旁邊。
沈君緣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快要和牆壁的顏色無異。
但他同時看起來乖極了,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手上還挂着鹽水。
可他另一只手腕卻被繃帶緊緊纏繞。
那繃帶底下是沈君緣對生活絕望的具象。
顧延山擡手輕撫他眼尾的紅痣,然後像是有所顧慮似的頓了一下,彎腰吻了那個地方。
他去交了醫藥費,然後去樓下的食堂簡單吃了點東西。
回到病房時沈君緣還沒有醒。
顧延山熬了一夜,整個人又一直處于緊張狀态。現在沈君緣暫時脫離了危險,顧延山守在他身旁,意識逐漸深沉。
他坐在病床旁,上.半.身.趴在上面睡覺。
但是由于別扭的姿勢和害怕沈君緣再出現什麽意外,顧延山睡的并不安穩。
他夢見沈君緣已經醒了,站在黑夜裏回頭看他,然後帶着一身的傷與他漸行漸遠。
顧延山從睡夢中驚醒,急促地呼吸。可當他一擡頭就看見沈君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你……你醒了?”
顧延山直起身來,伸出手握住沈君緣沒有傷口但卻異常冰冷的手。
“嗯。”
沈君緣躲開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因為顧延山投過來的目光太熾烈,包含太多異樣的情感,全是沈君緣從未見過的。
他不能明白顧延山為什麽要救他。
顧延山不是讨厭他嗎?
沈君緣心裏有太多疑惑,但他還是說:“延山哥,謝謝你救我。”
可是你為什麽要救我呢?
我已經要離開這個世界,你為什麽要把我拉回來?
我真的好累,你放過我吧。
沈君緣看着窗外幹枯的樹幹,覺得自己和這棵樹也沒什麽區別。
顧延山怕他再做出什麽事,把窗簾拉上後回到床邊拉着他的手問他想吃什麽。
他看向他的眼神太溫柔,沈君緣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他認為自己可能已經死了。
他費力扯出一個笑來:“想喝粥。”
“只有粥嗎?”
沈君緣點頭。
他以前生病的時候,家裏的保姆都會熬粥給他喝。
他不知道什麽東西好吃,只覺得在病愈後能喝到一碗熱粥很幸福。因為沒有人在意他,年幼他捧着碗喝着喝着就開始流淚。但他又害怕沈父嫌他吵,所以經常特意.壓.抑.住.哭.聲。
沈君緣現在哭沒有太大動靜全都得益于這些生病的經驗。
顧延山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囑咐他不要亂跑,自己則下樓去買粥。
沈君緣睡的太久,現在只想去廁所。他有點頭暈,吃力站起身來一步挪一邊地走出病房。
解決完後沈君緣又拿着手機到繳費處,輕聲問費用是多少。
“已經繳過費了。”
護士擡頭看了他一眼,告訴他。
沈君緣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對護士說了聲謝謝後回到病房,坐着發呆。
顧延山帶來的粥很香,可是沈君緣沒有食欲吃下去了。
“再吃點。”
顧延山給他剝了個雞蛋,遞到他面前。
“延山哥,住院的費用是多少?我還你。”
沈君緣沒有接過雞蛋,低頭用勺子攪着粥。
“沒多少,不用還。”
顧延山并不惱,反而自己把那顆雞蛋吃了。
“不行,我要還。”沈君緣擡頭看他,“我還了你,我們就沒有關系了,你別來找我了吧。”
那顆雞蛋顧延山吃的太急,讓他覺得胸口悶極了。
“你說什麽?”
沈君緣眼眶裏打轉着淚。他深吸一口氣,對顧延山說:“我們不該是這樣的……你應該是恨着我的。我真的好累,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你大發慈悲放過我吧。”
說完他就勢要跪下來。
他在顧延山面前的雲淡風輕全部煙消雲散,露出血肉裏的卑微與渺小。
顧延山扶住他,把他抱在懷裏。
沈君緣太瘦了,過于單薄的身體代表着他根本就沒好好吃過飯。
“我不恨你,是我以前做的不對,是我錯怪了你——真正有罪的人是我。”
顧延山語無倫次,他太慌張了,不知道如何讓沈君緣明白他的悔意。
于是他低下頭,吻住了他的唇。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卻出現在這麽滑稽的場面。
沈君緣短暫愣了一下,然後用力掙紮起來。
他推搡着顧延山,嘴裏發出絕望的聲音:“顧延山你放開我!”
可顧延山抱的更緊了。
“這樣不對……”沈君緣已經神志不清了,小聲喃喃道,“你的妻子要是知道了怎麽辦啊,她會傷心的……延山哥,我不想再毀了她的幸福,所以你放開我好不好?”
你沒有毀了誰的幸福,為什麽要說“再”?
“我沒結婚,沒有妻子。”
顧延山向他宣告真相,怕他不相信自己于是又強調一遍。
他懷裏的人止不住的發抖,像是受傷的小動物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沈君緣瞪得很大,無神地盯着某處,低語道:“不要打我……求求你。”
“你別怕我,”顧延山每說一個字都是對自己當初行為的.淩.遲.,“……我不會再打你了。”
他懷疑沈君緣在精神上可能出現了問題,于是在安頓好他後打電話叫人安排醫生。
顧延山站在走廊裏,邊和助理電話邊回頭通過門上的小窗戶看房間裏的人。
沈君緣意志還是不清楚,整個人蜷縮在病床上發抖,嘴裏不知道在念道什麽。
後來顧延山湊上去聽才知道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延山哥……”
沈君緣.邊.叫.邊.流淚。
“我已經死了……”他伸出手想觸摸近在咫尺的顧延山,可是當他快要觸及時,沈君緣又倏地把手收回來,發出崩潰的哭泣聲。
“我找不到你了,等不到你了,我……”
他說不下去了,手指緊攥着床單,把頭.深.深.埋.在.枕頭裏,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沈君緣的哭聲極壓抑,斷斷續續的。
顧延山怕他喘不過來氣,想要把他翻個身。可是他只要一靠近他,沈君緣就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從床上跌下來,尖叫着退到角落。
明明昨天沈君緣來拎着一袋的菜,站在寒風中問他“北京的冬天冷不冷”。
可是現在這人卻怕極了自己,只會縮在角落裏.發.抖.哭.泣。
顧延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沈君緣所有痛苦的起源,是.囚.困.沈君緣的心結。
顧延山又怎麽會不知道?
因為眼前沈君緣的反應向他重現着那個夜晚。
那時顧延山剛得知沈檐忱死亡的消息,整個人在悲傷的同時也感到無盡的憤怒。
他帶着幾個人把晚上下班剛從公司走出來的沈君緣堵在小巷裏。
顧延山已經記不清那晚的情形了,只是耳邊圍繞着拳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還有沈君緣的.求.饒.聲。
過去與現在重合,無時無刻提醒着他都幹了什麽事。
顧延山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他踉跄了一下,對着沈君緣直接跪了下來。
北京的冬天冷不冷?
冷啊,沒有你的北京真的好冷。
等醫生給沈君緣檢查完,推開門走出病房,一臉嚴肅地告訴顧延山,沈君緣患了重度抑郁症,如果不進行治療的話,保不齊他會做出什麽過激行為。
顧延山哽了一下,向他說明昨晚沈君緣的自殺行為。
“他的情況很嚴重了,你們作家屬的怎麽這時候才發現?”
“他……我不是他的家屬。”
醫生抱臂看他,眼神很冷。
“你是顧延山先生吧?說實話,剛才我在給患者進行檢查時,他從始至終叫的都是你的名字。雖然我沒有權利過問你們的私事,但作為醫生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不要再做傷害他的事了。他現在的精神狀态如果再接觸到一點刺激,不知道哪一天就瘋了。”
顧延山一直低着頭聽他講話。
醫生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嘆了口氣:“如果患者願意接受治療的話,還是可以治好的。只是過程會很漫長。”
“不僅意味着患者會很痛苦,而且這對家屬也會是一種折磨。”
醫生離開後,顧延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走進病房。
此時沈君緣精神已經穩定下來了,正坐在床上發呆。
他好像經常發呆。
是在想什麽傷心的事嗎?
顧延山又想起來沈君緣這一生有什麽快樂的事呢?
十八歲被父母趕出家,後來被自己喜歡的人傷的遍體鱗傷……這樣的人生,能有什麽值得開心?
顧延山心頭湧上苦澀。他看着病床上的人,不知道怎麽開口。
“延山哥,”沈君緣想醫生一定和他說了自己的病,于是也不掖着藏着了,“你不用太擔心,我這病會慢慢好的,不是什麽大問題。”
他太鎮定了,目光像是平靜的湖水。
“沈君緣,”顧延山開口,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悲傷,“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北京有更好的醫療條件,顧延山保證會讓他接受最好的治療。
可他視線裏的沈君緣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為什麽?”
“北京太冷了。”
那裏承載了太多悲傷與淚,回到那裏只會讓他感到痛苦。
軟的不行,顧延山只能故作冷漠地說:“你有錢嗎?”
沈君緣又搖搖頭。
“那你真的你這次花了我多少錢嗎?”顧延山覺得心疼極了,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你還不起的,也別想賺錢然後再還給我——要還就現在必須拿出錢。我給你另一條路——跟我回北京,我.要.你.用.身.體.來.還。”
那段苦澀的記憶盡數湧上心頭。
顧延山覺得自己太卑鄙了,既然用這種手段留住沈君緣。
可是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別無他法地選擇這條只會讓雙方兩敗俱傷的道路。
只要能留住他,我只要留住他就足夠了。
顧延山自暴自棄地想。
他見沈君緣不再看他,偏過頭好像在哭。
于是他走上前,把人抱在懷裏。